在我很小的时候,我是说在我还跟着姥姥和姥爷一起生活的时候。
妈妈每个月总会不定期地去看看我,也看看她的爸爸妈妈。小姨离开家去鹿川工作,我就搬去了她的卧室睡觉。妈妈来了就会跟我一起睡。
妈妈每次来看我时,包里总会带着一块又一块的白色物品,怎么形容呢,如果是在当代,可能会被叫做“面包”,如果你听过小帕的脱口秀,也可以把它叫做“馕”。
按照同样的逻辑,我想,在鹿川,它应该被叫做“焙子”(而用过的卫生巾应该被叫做“红糖焙子”)。
小时候我对女性的身体十分好奇,但与好奇心同步增长的是我对女性身体的厌恶。
你当然可以用各种当代心理学来解释我,哪怕是贴上“厌女”这样的标签。
这都不是我想说的重点,我想说的是我在那个年纪里,随着身体的发育,变得越来越不自信。
我像是必须要被迫承认我就是女孩子,我就是这个家里的二等公民,在学校里我就是脑子没有男孩子快,数学也不会有男孩子好,只要他们意识到了要努力学习,我很快就会被很多男孩子超过。
话说回来,每次见到妈妈,她都带着“焙子”。
我因此产生了一种超出科学常识的幻觉,我认为,自己会在不远的未来的某一天,开始过上每天都流血的生活。
这解释了我在青少年时期的很多困惑,比方说为什么大家一定要求女孩子稳重安静,而鼓励男孩子活泼好动。
不仅是我的同龄人,我见到的大人们的身上,只会放大这个特征,女人长发翩翩,走路慢慢吞吞,有各种各样的“不方便”,而男人则是敏捷矫健,身体总是方便的。
这一切的原因,都是因为女孩子在某一天,就会突然开始流血不止。
试想谁能够一边流着血,一边做所有事情?谁能流着血的同时上蹿下跳?
或许你会觉得好笑,但在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是如此认为的。
我觉得我形成这样的认识,和那些因为看了“蓝色液体”被卫生巾迅速吸收以后,形成了“女孩子的经血是蓝色的”这种认知的那些女孩和男孩子,在本质上没什么不同,我们的认知都是由于必要教育和必要的法规缺乏的产物。
即使在2025年的今天,21世纪已经开启了整整25年。根据我的生活经验,在离开一线城市以后,即使是在连锁便利店购物,店家仍然会为购买卫生巾的人“贴心地”提供黑色塑料袋(我也在小帕的脱口秀里听到了同样的事情)。
我们的科技在飞速进步,甚至能打造出前所未有的能让所有人听了都挺直腰杆的冰冷机械,却连最基本的月经羞耻都还没有走出。
更不要说去关注“月经贫困”这样的议题,以及推出诸如“免费生理用品”、“月经教育”、“公共空间免费提供生理用品”等等对标法案了。
说回我第一次来月经的经历。
过完年以后,我就开始了初中下半学期的学习,五一假期刚过,鹿川的气温就开始回升,到了大课间,天气热得已经能穿短袖了。
牧羊犬宁宽一到大课间就会冲出教室,在羊群抵达操场之前标记好头羊的站立位置。
我则是慢慢悠悠地跟着羊群走下楼,排在队伍的最后。
陈老师照旧在所有队伍的最后。她也学会了广播体操,我做广播体操的时候,能用余光看到她也在跟着做,她的上肢动作很到位,下肢的动作却有些敷衍了事。
我对此很能理解。
毕竟人不能在流血的同时,做那样激烈的运动,否则她就得是一个上了电视的女运动员了。
我们跟着喇叭里的声音,做着伸展运动。
陈老师的好闻的味道突然涌入我的鼻腔。
“盛男。”她拍了拍我的后背。
我转过头,困惑地看向她。
“跟我来一下。”
“哦,好。”
陈老师转身往宿舍楼的方向走去,我连忙跟上。
“今天有觉得不舒服吗?”陈老师把手搭在了我的肩上。
刚才上课的时候,我感觉到自己的腹部有些酸胀,现在跟着陈老师往前走,我又觉得自己的两腿之间黏黏的,像是出汗湿了裤子,但又不完全一样。
陈老师见我半天不说话,转头看向了我,眼睛里带着笑意,摸了摸我的头。
“你之前来过月经吗?”陈老师的嘴唇里轻易说出了“月经”两个字。
我感到震撼,甚至有点羞愧,我感觉像是自己身上的千年虫被拉到太阳底下暴晒了一般。
我的嘴巴不能说出“月经”两个字,就如同我的嘴巴不能叫出“爸爸”和“妈妈”一样。
“没……没有。”我吞吞吐吐地说完,突然就意识到了我腿间黏黏的东西是什么。
所有女孩的诅咒在这样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里降临了。
在未来,我再也无法奔跑,跳跃,做广播体操的时候,也要像其他女生那样抬不起来腿了。
“嗯,”陈老师又抬手摸了摸我的头,“那老师要告诉你一个值得庆祝的消息。”
“什么消息……”
我已经猜到陈老师要跟我说的“值得庆祝”的消息是什么了,但我无法理解它值得庆祝的部分到底是什么。
这明明是诅咒,这明明是噩耗,我现在只想蹲在地上大哭。
“从今天起,你就不再是小女孩了,你已经是一个女人啦。”
我想死。
真的。
我想死了。
就像是宝可梦里,你对一只小妙蛙种子说:“你是皮卡丘”。
妙蛙种子虽然很困惑,但也不敢吱声,默默当皮卡丘。
在未来,有一天,你又对这只妙蛙种子说,“从今天起,你进化了,你是雷丘了。”
妙蛙种子根本无法想象自己是雷丘。
妙蛙种子还在尝试接受自己是皮卡丘这件事。
妙蛙种子会不会自杀,我不知道,但我已经想死了。
陈老师带我回了宿舍,从外套里变出来一块“焙子”(卫生巾)。
“刚好我也在生理期。”陈老师笑着说,“现在大家都在做课间操,你清洁一下,然后换上吧。”
我点点头。
“宿舍里有干净内裤和裤子吧?”陈老师问。
“有。”
“暖瓶里有热水吗?”
“有。”
“你把内裤给我,我示范给你怎么用卫生巾。”
我想死的理由又多了一条。
我犹豫再三,还是从放干净衣服的袋子里翻出一条内裤,面红耳赤地递给了陈老师。
“来。”陈老师自然地接过,用修长的手撑开布料,露出有些发黄的中心。然后熟练地撕开卫生巾,粘贴在了我的内裤上。
“明白了吗?”陈老师扬着眉毛问。
我红着脸,点了点头,心情复杂。
“那你换衣服吧,我在外面等你。不用担心,我确保不会有人进来。”
陈老师走出房间,轻轻合上了门。
我看着手里已经粘好卫生巾的内裤,大脑一片空白。
窗外传来大喇叭播放着广播体操伴随着背景音乐的节拍声,“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三声敲门声传来,“盛男,你需要我帮忙吗?”
我回过神来,连忙答复,“不用,老师,不用。”
“好。”门外传来陈老师的声音。
我飞速拿出洗脸的小盆,从暖瓶里倒上水,沾湿抹布,把自己清洁干净。
然后穿上了那条内裤。
这就是我未来每一天的人生了。
我难过得想要流泪,可陈老师还等在外面。我又拿出一条干净的裤子,穿在身上。把带着血印的长裤放进另一只盆里,端着拉开了房间的门。
阳光照耀着陈老师的笑脸。
“好了?”
“嗯。”
“老师你先回去吧,我想把裤子洗了。”
“走吧,一起。我顺便给你讲一下发生了什么。”
我点了点头。
我们止步在楼道的水槽前。
“今天是值得被记住的日子哦。”陈老师说。
我别起嘴,看了看陈老师,然后拧开了水龙头,水哗啦啦地流出来。
陈老师突然伸出手,摸了摸流淌的水。
我困惑地看向她。
“没事。”她说。
我把洗衣膏挤在血印上,双手揉搓着。
“不开心吗?”陈老师笑着问。
“没有。”我摇了摇头。
我很不开心,因为成为女人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
“以后啊,你每个月都会来一次月经,每次会持续五到七天,前几天量会大一些,后几天量会变少,直到没有。差不多下个月这几天,月经就又会来一次,你要提前做好准备,如果没有准备,就向女老师或者女同学求助,不要害羞……”
陈老师后来说了什么,我的大脑几乎没有在听,我已经抓取到了对我来讲至关重要的信息,我因为震惊而停下了手里正在揉搓裤子的手,“老师,每个月真的只有五到七天?”
陈老师愣了一下,“是。”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我咧开嘴笑着,揉搓衣服的双手变得轻快。
“在月经期间,你可能会觉得肚子有点不舒服,这是正常的。”
“好!”我爽快地答应了这项附加条件。
陈老师笑着摸了摸我的头。
第三节课结束以后,陈老师拿给我一只巴掌大的正方形小包,里面是几片卫生巾,还有一张信笺。
上面写着——
祝贺:
盛男同学长大啦!
这是我的卫生巾包,够你今天用。卫生巾要每两节课换一次。
放学以后,再一起去买。
陈真?
我无心关注什么长大不长大,只要不是未来都过这样的日子,便觉得自己怎样都能接受。
可是,我又陷入了新的困惑当中。
为什么一个月明明只有五到七天是活动受限的,这个世界上的女人却要看起来像是每天都在流血一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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