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阑携了佩兰于院中折花,她屋中布置了不少精致瓷瓶,空着总是不美,她便时不时地出来折枝,以供插瓶赏玩。沈空青从前院一路穿花分叶而来时,佩兰已抱了满怀花枝,粉白交映,灿灿生辉。
姜阑将刚折下的桃花递与她,又添一簇粉霞,目光方才移到沈空青身上,同他笑道:“昨日说要考校你武功,却因我赴聂府之邀耽搁了,今日补上。”
眼下四周无人,到时候动起手来,难免不会有人靠近,她的武功却万万不能暴露使顾景曈知晓。她转头向佩兰吩咐道:“你去守着,若有人来,即刻报我。”
佩兰抱着满怀芬芳,领命而去。
姜阑信手折下一条柳枝,长枝如鞭向他甩去。沈空青拔刀挡下这一记,他的长刀乃是千年寒铁所铸,削铁如泥,可这柳枝竟未被斩断,而是化开了他的力道,柳梢一甩缠住了刀身。
姜阑拉住手中柳条,往后一扯。长刀被她一拽,沈空青并未松开刀柄,反倒借着她这一拉之力,迎面向她袭来。
姜阑勾唇一笑,以内力震落枝上柳叶,片片细嫩柔软的柳叶在她内力灌注之下,绷成了一柄柄锋利的小刀,一同向沈空青飞去。若有江湖中人在场,见她将摘叶飞花练到如此地步,必会感慨暗器大成不过如斯!
沈空青只得弃了刀,收了攻势急遽向后退去。密集的柳叶势头未减,他避无可避,情急之下只得脱下外袍,在周身一甩,将柳叶尽数卷入其中。
仅仅过了两招,他已经丢了武器,狼狈不堪。
“空青,你太急躁了。”姜阑将长刀递还给他,淡淡点评,“你刀法霸烈,被柔劲所克;又急于求成,易露出破绽。”
“师父指点的是,徒儿往后必定多加留意。”沈空青归刀入鞘,他甩了甩怀中的外袍,抖落一地柳叶。他的胳膊渗了血,他忙不迭地想要穿上外袍遮掩,可雪白的中衣上那一抹刺目的红,岂会这样容易瞒过姜阑的眼睛?
“我方才伤着你了么?”姜阑蹙起了秀眉,她分明看得真切,那些柳叶一片也未能近他的身,那他右臂上的伤又是从何而来?
这伤自然是昨夜潜入宫城时,端惠公主刺中的那一剑。原本已止住了血,只是方才他与师父对招,运起内劲又崩裂了伤口。
姜阑身为千手阁阁主,手底下的亡魂不计其数,什么样的伤没见过?这样的伤口她粗粗一瞥,便知是什么利器什么角度造成的。
她素来聪慧敏锐,若是随口编织的谎言,必然瞒不过她。沈空青索性坦白:“芷瑰公主此前发了悬赏,要取师父的性命。徒儿心中气不过,昨日趁夜潜入皇宫,教训了她一番!不料被端惠公主发现了行踪,与她交手时受了点伤。”
这个世上最不容易被戳破的谎言,便是将真相隐去一半,如实说出另一半。
沈空青一向是胆大妄为的鲁莽性子,姜阑不疑有他,气得眉间紧锁,狠狠给了他一个暴栗:“沈空青!你这胆子也太大了!皇宫是什么地方,你竟也敢闯!你今日还能活着,已是你命大了!”
沈空青捂着自己头上被敲的地方,装模作样地“唉哟”了一声,委屈巴巴地喊疼。
姜阑冷笑道:“现下倒是知道疼了,早干什么去了!”
话虽如此,她到底还是忧心他的伤势:“跟我回房,我看看你的伤。”
佩兰离得不远,身为习武之人,这些交谈自然听得一清二楚。不过这是他们师徒二人之间的事,她不便过问,始终眼观鼻鼻观心,只作未闻。直到他们往回走,她才远远地缀在后头跟上。
沈空青除去了上衣,昔日单薄瘦弱的少年已长成坚实健壮的模样,漂亮流畅的肌肉动作时微微绷起,仿佛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
他皮肤上留了许多深浅不一、或长或短的伤疤,最险的一处离心脏只有半寸。他当时暴露了行踪,被武功高深的暗杀目标一剑刺中,更有手下鹰犬围拢上来。他近乎丧失了行动能力,以为自己就要死了,谁知他师父冲了出来,拼死拖着他杀出重围。
他后来才知道,那个暗杀任务难度极高,师父不放心他,一路上始终偷偷跟着。
“伤得很深,所幸没伤到经脉,不然你这只手就要废了。”
姜阑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她正在检查他胳膊上的伤,伤口微微外翻,露出了狰狞的血肉。她蹙着眉头询问,语气指责却难掩心疼:“我不管你,你自己就不知道处理伤口了?”
“徒儿怕疼——”
佩兰正取了干净的白布和金创药过来,恰好听见他拉长了语调喊疼。同在千手阁共事多年,她哪能不了解这小子所图为何?见他这样卖惨,不由得翻了个白眼。
姜阑接过了药,药粉抖出撒到他伤处,他身上也跟着一抖。
“疼疼疼!!!”
他似乎真的疼得很厉害,面上露出了痛苦的神情,眉毛眼睛都皱成了一处。
“你小时候还没这么怕疼呢。沈空青,你真是越活越倒退了。”姜阑无奈地叹了口气,俯身凑过去在他伤口处呼了呼。
夹杂着她口中兰香的凉气从他伤处掠过,不仅带走了疼痛,似乎连胸腔都被这馨香填满。
她低下头,错过了沈空青眸底一闪而过的愉悦笑意。
沈空青却没能得意多久。
房门骤然被人叩响,门外传来白露的声音:“姑娘,您现下可有闲暇?大人邀您出门,已在院外等候了。”
“烦你告诉景曈,我这就来。”姜阑扬声回答。
她将金创药瓶往桌上一搁,压低声音嘱托佩兰:“你替空青包扎,他伤处崩裂得厉害,记得扎紧些。”
“师父,佩兰她下手太重了……”沈空青见她要走,当即不满地抗议道。
“佩兰以前也替我处理过伤口,她手上很轻,你别怕。”姜阑匆匆交代了一句,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
她走得不带丝毫留恋,房门缓缓阖上,逐渐缩小的门缝将她的身影与外间的光亮一同吞噬。沈空青死死盯着她离开的方向,屋内暗了下来,衬得他的脸色愈发阴沉。
佩兰正要替他包扎,他却避开了她的手,扯过搭在一旁的衣衫穿上。
“哎,你伤口还没处理完呢。”
沈空青冷冷道:“这点小伤,管它做什么。”
时值四月,春寒已过,炎夏未至。顾府的马车悠悠地驶到了郊外,在一方明鉴般澄澈的湖泊旁停下。
姜阑由蒹葭扶着下了车,一踩到地上便觉触感柔软,原是绿茵铺地,竟不逊色于华贵织毯。晴空映于湖面,被微风拂皱,细长的波纹打碎了日光的金辉。鸥鹭自湖上掠过,声声鸟鸣缠绵宛转。
白露指着湖中丛生的芦苇,轻轻推了蒹葭一把,笑道:“你看,蒹葭都在水里,不若咱们的这位‘蒹葭’也下水去吧。”
“好没规矩的丫头,当着大人和姑娘的面也敢胡闹。”蒹葭佯作恼怒,轻啐了她一口,“你这不学无术的小蹄子,知道‘蒹葭’和‘白露’这两个名字怎么来的吗?”
“我还真不知道。”白露笑眯眯地顺着她往下说,“蒹葭姐姐说给我听听,是怎么来的呀?”
蒹葭清了清嗓子,吟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如今这蒹葭和白露都有了,伊人该在哪里呢?”白露的眼神飘向了姜阑,眸底满是促狭的笑意。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也勾起了唇角,似乎是在感叹诗中意,“这伊人可太难求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求到。”
这俩丫头一唱一和地揶揄,姜阑焉能不知她们意中所指。金色的日光落在她脸上,却映得她脸颊泛起了绯色,像是日暮时天边的灿灿云霞。
倒是顾景曈替她解了围:“船已备好了,阿阑可愿与我同舟共游,赏此湖光山色?”
姜阑一看,果见一画舫泊于湖边静候,自然点了点头。
顾景曈扶姜阑上船后,径直让船夫起锚。蒹葭和白露还未来得及上去,一时有些焦急,却听得顾景曈淡淡道:“船上坐不下了,你们去车里等吧。”
那画舫分明足以坐下七八人,白露还欲分辩,蒹葭却蓦地明悟了其中意味,轻轻扯了她一下,低声同她解释:“方才我们调侃了姑娘,大人怕姑娘不自在,故而不让我们跟去。”
“我们替大人试探姑娘心意,大人倒来阻拦我们。那个沈空青成日里缠着姑娘,大人若能有他半分主动,只怕我们早已改口叫‘夫人’了!”白露撅着嘴,不满地跺了跺脚,地上的青草被她踢得一阵乱晃。
船上茶水糕点一应俱全,皆是姜阑喜好的品类。画舫悠悠地在湖上漂荡了一个时辰,方才折返。
天色将暮,斜阳照晚,水天一色温暖霞光,相较于来时又是一番不同的风景。
一行人返回城内,却见人群熙熙攘攘,似比平日里热闹不少。马车行至八珍楼外停下,小二认得顾府的车驾,立时便殷勤来接。白露是最活泼不过的性子,好奇询问道:“今日是怎的了?一路上我瞧着人不少,可是有什么新鲜事?”
小二点头哈腰地笑道:“姑娘问我可就问对人了,京中的大小事,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今夜临河的凌波巷至和清巷整整三条长街,都要举办花灯会呢。现下正值傍晚,大家都是出来看花灯的!”
顾景曈步下一顿,转瞬又恢复如常,唯有紧攥得泛起青白色的指节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仲明自小跟在他身边,自然知道其间因果,七年前姜姑娘在元宵灯会上走失,这一盛事便成了顾景曈的禁忌。即便如今姜姑娘已然平安归来,这些年的惶恐与悔惧,到底不是如此容易消弭的。他冲白露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莫要再提及此事。
白露入府不久,不知二人往事,面上一派天真,并未领会到他的意图,继而向姜阑提议道:“姑娘,不若我们也去凑凑热闹吧?”
“我亦觉得十分有趣。”姜阑点了点头,眉眼弯弯地望向顾景曈,“景曈哥哥,我们今夜便去看花灯吧。”
顾景曈的脸色被楼中灯火一映,愈发显得苍白如纸。他勉力平复心绪,回给她一个温和笑意。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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