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的家丁已全部派了出去,顾景曈立在府外,清冷眉目难掩焦灼之色。
街角处终于转过一辆熟悉的马车,沈空青坐于前室驾车,举手投足间悠然自若,仿佛只是赏景归来,全然看不出方才经历过一场厮杀。而端惠公主骑一匹踏雪乌骓,护持在旁。
顾景曈见此情形,已知姜阑无恙,如在滚油中煎熬的心终于渐渐安定下来。他快步迎上前,向端惠行了一礼:“多谢殿下出手相助,今日之恩,微臣没齿难忘。”
“顾相言重了。”端惠抱拳回礼,“姜姑娘既已安全回府,本宫尚有巡防事务在身,不便多留,改日再叙。”言罢,她便掉转马头,沿来路飞驰而回。
姜阑挑起车帘正欲下车,却见顾、沈二人不约而同地伸了手要来扶她。顾景曈显然没料到有此情形,一时有些错愕;沈空青却极快地反应了过来,手掌一抬,便要抢上去扶住她。
她不动声色地避开了沈空青的手,青葱玉指轻轻搭上了顾景曈的掌心,冲他微微一笑:“让景曈哥哥忧心了。”
她借了他的力,优雅地提裙下车。沈空青盯着二人相携并肩的身影,脸色阴沉得近乎要滴出水来。
分明是他这些年一直伴她身侧,是他助她登上千手阁阁主之位,是他为她浴血拼杀……可无论他做了什么,做了多少,她的眼中从来看不见他。她的态度始终这样明晰,她的选择永远都是顾景曈。
“景曈哥哥,今日那些人是冲你来的,是吗?”
姜阑微蹙着眉,难掩眉宇间深切的担忧。她看得出来,那名偷袭马车的匪徒没想取她性命,只是想挟走她。至于其中目的,恐怕就是要拿她威胁顾景曈。
他惹上麻烦了吗?官场争斗步步惊心,她绝不能袖手旁观。
她的担忧落入顾景曈眼中,却以为是今日之事害她受惊忧惧。他将她留在身边,不仅没能保护好她,反倒还为她招致了危险。
想到这些,他心中蓦地一紧,薄唇失却了几分血色,艰涩开口:“正是。此事牵连到你,皆是我的过失。”
姜阑察觉到他的异样,握住了他的手,手指从他指缝中穿入,与他紧紧十指相扣。她仰头望向他,眸中满是忧虑:“能否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既是你问起,我自然知无不言。”她这样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牵扯得他心中愈发揪紧。顾景曈轻叹一声,引着她步入府中。“我们进去说。”
二人一路进入书房,这尚且是姜阑第一次涉足此处,不由得探究地环顾起屋内的陈设。一切都布置得十分简单,若是与她房中的珍稀古玩、精巧玉器相比,甚至可以说是简陋,不过一方几案、一座屏风、一套红木椅并几座书架而已。
姜阑的眼眶有些发酸,她知晓他并非有意自我苛待,只是素来清简,不好身外之物。可恰恰是这个不喜奢靡之人,为她打造的院落,却极尽人工之巧,遍植奇花异木。
他不喜欢,却仍然会为了她去做。只因他一心想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尽数捧到她面前。
下人送了茶水进来,便识趣地退下。姜阑随意地落了座,顾景曈斟了盏茶递给她,方才在她身侧坐下。他缓缓开口,将近日朝堂之上关于选官制度的纷争讲与她听。
世人皆认为妇人囿于内宅,目光短浅,寡陋无知,他却向来乐意与她探讨政事。
姜阑仔细听完,垂眸略略沉吟,片刻后方道:“所谓国本不可轻易动摇,不过是借口罢了。他们不肯改制的真正原因,是权势和利益。”
“阿阑聪颖绝伦,一语中的。”顾景曈勾唇一笑,眸中满是赞许之意,“如今以中正制选官,名为选贤举能,实则只看家世,不论才学。士族将高官实权牢牢抓在手中,若有职位空缺,便将亲戚朋党推上去,为己所用。豪门贵胄互相攀附,形成了根基稳固、枝系庞大的参天大树。
“而科举制,势必会引入一批寒门学士,瓜分他们攥在手中、不愿割舍的权力。”
他语气极轻,不像是在谈论朝政,倒像是在同她闲话家常。那双幽深如寒潭的眼眸,眸色沉沉,坚定无比。
无论多么困难,他都一定要将这项举措推行下去。
姜阑知晓其中原因,收拢手指捏紧了杯盏,心中五味杂陈。
顾景曈便是寒门出身,其父顾学礼只是县学博士,正九品上的微末小官。如今这中正选官制,全然由豪门士族把持,以他的家世,登上高位可以说是绝无可能。
可一别七年,再相逢时他竟已官居丞相。她不曾陪在他身边的日子里,他究竟经历多少腥风血雨,捱过了多少苦楚辛酸?
她的眼圈泛着红,握着茶盏的指节用力至泛青。手背上蓦地一暖,顾景曈温热的手掌覆了上来。他担忧地望着她,出言询问:“阿阑,你怎么了?”
她不想让他担心,牵起唇角冲他笑了笑,努力压下话音中颤抖的哭腔:“我只是在想,这七年你是怎么走过来的……”
“一开始的确很难,我出身太低,毫无倚仗。比起在位时的政绩,中正官们提拔推举时,更看中的是家世背景。要想往上爬,须得摒弃那些无谓的文人风骨,学会左右逢源与不择手段。”
提起过去,顾景曈的目光从姜阑脸上移开,遥遥望向窗外。他眼神悠远,似乎也并非是在看窗外之景,而是在透过那扇轩窗,窥向那些泯于回忆的过往。
他神色淡淡,姜阑却足以通过只言片语,拼凑出那是一段怎样艰难的日子。
他惊才绝艳,智谋无双,却偏偏因为出身低微不得重用;他清正自持,铮铮风骨,却不得不与这腐朽官场同流合污。
“你想过放弃吗?”
“从未。”顾景曈微微一笑,目光复又落回她身上,“因为我有两个心愿,无论如何也要做到。”
他的眼神似一池温暖春水,柔和地将她包裹笼罩。姜阑隐隐察觉到其中或许与她有关,轻声询问:“你的心愿……是什么?”
“第一个心愿已经实现了。”顾景曈薄唇翕动,缓缓述及过往,“那年元宵灯会,是因为我的疏忽才害你走失,我找了你很久,但是却一点线索也没有。”
他阖上眼眸,敛去眼底沉痛的内疚与悔恨。静默许久之后,他终于吐出一口浊气,继续道:“我登上的位置越高,能调动的势力就越大,找回你的希望也就越大。”
幸好,苍天见怜,他找到她了。
“至于第二个心愿——我已亲身体会,若无家世背景支撑,于官场中会是如何举步维艰。我既已坐上丞相之位,便要尽己所能,为天下寒士铺上一条进身之阶。”
他顿了顿,眸中汹涌的情绪尽数退潮,只余一派凛然坚决。
“我走过的路,不必有人再走。我丢下的原则与风骨,他们尽可以坚守。他们不必逢迎豪门权贵,不必为登高位不择手段。科举之制推行以后,他们便可凭借真才实学,以手中笔、纸上文,谋得一个似锦前程。”
自古以来文臣武将,出身寒门却平步青云者,他顾景曈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他却只想做第一,不想做这个唯一。
既已破了先例,何不就以此身,成为破开阶级大门的那柄利斧?从今往后,选贤举能,只凭才学,不问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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