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沉在天边,将黯黯云霭撕裂,裂痕处绽出几缕灼灼金光。端惠卸下金甲,活动了一下被甲胄压得有些酸疼的肩背,一路出了巡防营,却见谢元清已然在营外等候。
她微微怔愣,转瞬又了然微笑:“本宫说对了?”
谢元清拱手一礼,苦笑着点了点头:“臣已向这些士族施过压了,营中的情形没有丝毫改善。臣今日冒昧前来请教殿下,不知殿下可有良策?”
端惠摊开手,另一只手的指尖轻轻在掌心划过,语声随着移动的手指缓缓吐露:“分而化之。”
谢元清仿佛被花蜜吸引的蜂,视线始终追随着她劲瘦修长的手指,一时怔忡出神。直到她拢了手,将手心的薄茧收入掌中,他方才发觉自己的凝视有些冒犯,忙将头垂得更低,又行一礼:“还请殿下明示。”
夏日蝉声聒噪,吵得他的耳朵都泛了红。
端惠启唇,清亮女音破开嘲哳蝉鸣,荡入他耳中:“将军可对营中将士进行考核,奖优罚劣。”
“这个法子臣试过了。”谢元清轻叹一声,眸中的期待如天际的落日般沉了下来,“臣已言明,提拔表现优异者,可那些纨绔只想得过且过,毫无建功之心;至于惩处就更难了,军中无人听臣的号令,根本动不了军法。”
“行不通的不是这个法子,而是将军设定的奖与罚。”
谢元清抬头望向她,静静等待着她说下去。
“设置奖惩,便要知道他们最想要什么。他们都是世家纨绔,享惯了京城繁华,如今却被扔到偏远的京郊;过惯了舒坦的少爷生活,眼下却要受军营之苦。不过是为了混几年资历,好回京城寻个小官当当。
“谢将军身为一品骠骑大将军,任命些闲职散官的权力还是有的。不如便昭告军中,即日起对将士们开始考察,至剿匪成功后结束,将其分为上、中、下三等。评定为上等者,当即由将军亲自保举,上任京中官职;中等者,维持现状;下等者,遣离军营,此前的履历一律清零。”
她一面说,谢元清便一面细思推敲,竟觉得此法十分可行,眸底不由得掠过几分惊艳之色。
“此外,据本宫所知,那些纨绔还带了家中小厮一同从军,以贴身照料他们,此事可属实?”
“确实如此。”提起这个谢元清就头疼,他已于军中待了十余载,所见所闻顶多是各营将领有几个跑腿办事的亲兵,倒还是第一回见专人伺候饮食起居的。
“将军别皱眉。”端惠微微一笑,反倒愈发胸有成竹,“既如此,这事就更好办了。”
“此话怎讲?”
“那些小厮既然从了军,想必已脱奴籍入了军籍。将军若在考核时将他们也纳入在内,表现优异者予以保举官职,这样一个翻身为主、出人头地的机会,他们会拼尽全力去抓住的。”
谢元清闻言,心下惊叹,便也毫不掩饰地坦荡直言:“殿下之智谋,实在是令臣景仰不已。”
“谈不上什么智谋。”端惠轻轻摇了摇头,反问道,“将军是将门虎子,从小到大,从未有人质疑过将军的能力吧?”
“自然。”谢元清这话答得骄傲,他个头还不及长枪高便上了战场,尚未及冠已屡立奇功,甚至有人赞他武功谋略更胜其父年轻时。
“我不一样。”端惠轻声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我初掌巡防营时,所有人都不服我。他们认为我是女子,既无提剑拼杀之力,亦无统帅军士之能,不过是凭借着父皇的恩宠才坐到这个位置。”
谢元清的心脏好似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攥紧,他不曾想过,他顺风顺水走过来的康庄大道,于世上另一个同样有能力的人而言,竟是如此艰难的险途。他望向端惠的眼神中不由得带了几分心疼与怜惜:“那殿下是如何服众的?”
“我告诉他们,尽可以来挑战我,若有谁能击败我,巡防营统领的位置便让给他来坐。”说到这里,端惠轻轻笑开,仿佛这是什么极有趣的事。“然后,我把他们一个一个都打服了。”
她练武时日虽久,但一日之内与这么多人过招,还是人生头一遭。她那日累得精疲力尽,汗水将里衣都浸得湿透了,可看着那些人眼中的不屑逐渐被敬意取代,他们终于跪地俯首、令行禁止,她只觉得心中酣畅淋漓。这般快意,亦是人生头一遭。
“打服了?”这样直截了当的方式倒是有些出乎意料,谢元清讶异地挑了挑眉,唇角不由得扬起。
“嗯,打服了。”端惠笑得愈发开怀。
谢元清望着她的笑颜,似是被她感染,也跟着她大笑起来。
一月后,谢元清领京郊驻军剿匪大捷,得胜归来。陛下龙颜大悦,问他想要什么奖赏。
谢元清回答:“平生所求,惟愿娶端惠公主为妻。”
赐婚的圣旨便这么降了下来。
一封大红请柬送到了相府,顾景曈递给姜阑,眸子里专注地盛着她的身影,笑意又漾开层层涟漪:“谢将军与端惠公主大婚,阿阑想去看看吗?”
削葱般的玉指缓缓开启请柬,纸面翻过,如蝴蝶扑扇了一下翅膀,帖上的洒金富丽得晃眼。姜阑垂下眼帘,瞥向并排在一起的那两个名字:一个是麾下十万兵马的骠骑大将军,一个是执掌京城巡防的嫡公主。这样的两个人,才堪称是天造地设,登对至极。
她捏紧了请帖,用力到指节泛起青白,纸上的熏香沾染了她的指尖。她不由得开始幻想,是否有一天她的名字也能和景曈一起写在这样的婚帖上。
可她与他,从来是不般配的。
从前,他的父亲是县学博士,职位虽低,但到底也是官宦之家,且父母恩爱、家庭和乐;而她出身商贾,还是家中不受宠的庶女,小娘早逝,父亲和主母对她不闻不问。
如今,他已然位极人臣,又生得一副好相貌,连天底下最尊崇的贵女也配得;而她不仅门户低贱,甚至曾于青楼作妓,连清白之身都未能保留,污浊如地上泥淖。
“阿阑?”始终未能得到她的回答,他望向她,只见她微抿着红唇神色落寞,略有些担心地唤了她一声。
姜阑被他的声音拉回了思绪,勉力从自弃的情绪中抽身,扯出一个笑来:“谢将军的请柬都发过来了,我们便去吧。”
按规矩,女子四五岁时应当开始学做女红,须得在及笄前绣好自己的嫁衣,但端惠从不循规蹈矩。同龄的女子拿起针与线,线在绣帕上穿梭,她手中执的是刀与剑,剑势破空而舞;她们埋首忙于刺绣,她亦低下头,所看的却是四书五经、文史兵法。
她并未准备嫁衣,尚衣局紧赶慢赶了大半个月,终于赶制出来一套。
她向来起得早,故而大婚当日,不消喜婆来叫她,她已然起身了。今日晨起却不是为着去练剑,她端坐妆台前,炎炎夏日中穿着厚重的凤冠霞帔,身姿却依然挺拔如松。
婢女们围拢在她身侧,剃薄了她英气的眉,重新画成温婉柔和的柳叶形;替她敷上粉,遮掩住她晒成麦色的肌肤;盖住她原本的唇形,将其描摹得如同朱樱。镜中的她一点一点变得柔美动人,也逐渐变得陌生。
端惠蹙眉,起身推开了她们,径自走到盥洗盆前,掬起一捧清水洗尽铅华。
喜婆惊得瞪大了眼,连忙劝阻道:“殿下,这不合规矩……”
“盖头遮着,没人能看见。”端惠语声淡淡。
她透过铜镜中映出的面容,看见了世俗对她的规训——那个全天下女子共同的命运。
成亲以前,她们如园中百花盛放。有的敢爱敢恨,全凭一颗真心待人;有的才华横溢,诗词歌赋不输男儿;有的勇敢独立,向往着走出庭院见识别样的天地。
成亲以后,她们却都只剩下了一种模样。她们温柔宽厚,善待妾室,以免落下善妒的骂名;她们藏起诗才,收起文赋,事事不敢胜过了夫君去;她们走出了娘家的庭院,却困囿于更深的后院,忙于打理家中琐事,再记不起少女时曾怀揣的愿望。
世上的女子皆是如此,她改变不了她们的命运,但她可以改变自己的——她不会成为世俗想让她成为的模样。
喜婆仍旧顾虑重重,继续劝道:“可洞房花烛夜,谢将军总是要掀盖头的。”
“他不会介意的。”端惠微微勾起唇角,她想起来春猎时他站出来,指明围猎的第一名应当属于她;想起摘月楼失火时,他冲入火场陪她一起施救。她回答的语气分外笃定。
她之所以选择嫁与谢元清,是因为她可以不施粉黛,不必祈求夫君爱怜;可以披坚执锐,继续掌一方兵马;可以直言献策,不须有意收敛锋芒。
她可以永远是端惠,而不是就此只做将军府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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