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十年啊。”老陈叹息了一声。
他看着明镜的轮椅,痛心道:“统领,您的身体……”
“杀死兽主总要付出一点代价。”明镜无所谓地笑了笑,站了起来,“腿没断,出了一点小问题而已。”
老陈心知要是小问题,她不会治不好,用上轮椅,却没继续问下去。
“这十年您过得好吗?”
“挺不错的,无事一身轻。别您啊您的,我这年纪可不比你大。”
老陈也笑道:“谁能活得过我?除非千年王八成了精。”
明镜问他:“怎么你现在不当通信兵改行送药了?”
“军区现在风平浪静,哪有我的用武之地。”
老陈说,“我退下来后回了家乡做点小买卖,正好遇到魏泽波,他问我要不要跟着他干,我就跟着他走了。”
“我记得当年他去军区混了几年,是跟你一样当得通信兵吧?”
“别提了,这小子就不是干这个的料,还好他跑得快,没把时间耗在那里。”
老陈笑眯眯地把储物戒指拿出来,“魏老板让我把东西交给一个姓陆的甩手掌柜,他说陆老板最近开创新事业忙得很,估计都忘了自己的旧产业了。”
“什么新产业旧产业的,”明镜指了指寒酸医馆大堂,“就一家医馆,本来打算用来当养老消遣的,没想到却忙得脚不沾地的。”
明镜接过戒指看了一下,里头药草丰富,很是满意地收下了,“从中原区大老远跑这里来,辛苦你了。”
“我以后就留在这儿了,”老陈说,“魏老板打算把总部也搬到长春城,我是先头部队。”
明镜眉头微皱,“中原区那边出了什么问题?”
“跟长老会那边起了点冲突。”老陈道,“没有靠山就是这么难,哪像你还在军区的时候,仙盟的人哪怕眼馋千净坊也不敢动手脚。”
“你要是不想他过来,跟他说一声,他会换地方的。”
明镜思考了一下,“那就搬吧。我当初让魏泽波全权负责,只要把千净坊发展起来就行,现在也不会插手他的事,他想搬哪儿搬哪儿。”
二人又闲聊了几句,吕不知和苗语棠见到老陈也很意外,过来跟他打了个招呼。
很快,医馆内病人渐渐多了起来,老陈便提出了告辞。
“陆大人,有事尽管找我。”
“放心,你跑不掉的。”
老陈大笑着走了。
医馆众人又忙碌一天。
夜很深了,苗语棠锤了锤自己酸痛的胳膊和腿,“今天可算忙完了。”
她提起灯回去休息前,发现还有人坐在门边。
一方案桌,一抹清影,朦胧灯火中只剩下影子与她作陪。
“师父,早点休息吧。”苗语棠招呼着。
“我还有些事没处理完,处理完再睡。”沉迷于写写画画的人抬起头看向她,“你去睡吧,这段日子辛苦你们了。”
“事情是忙不完了,明天再做呗。”
“很快就结束了。”
“好吧,那我先回去休息了。”苗语棠提着灯往内院走,走进回廊前她回过头去看了一眼。
说要处理事情的人不知何时放下了笔,单手撑在下巴上,就着凉风数枫叶。
苗语棠无奈地转过身,从储物戒指拿出一件粉色披风。
明镜觉得身体一暖,回过神便见到一双手熟悉的指节圆润的手。
苗语棠撅着嘴给她系披风,“师父,一生气就不回家的男人不要也罢,你别等了。”
明镜愣了一下,“我没等人。”
“师父,别嘴硬了。”
也许是夜太寂静,心声不自觉就冒了出来,她捻起一枚叶片,“怎么能不等呢,我等了那么多年……都习惯了。可即便如此,我还把他气成那样。”
“那是他气量小。”不论如何,她都是站在师父这边的!
明镜敲了一记她的脑袋,“我倒是希望他气量小,可他其实很少对人生气,对谁都挺冷淡疏离的。”
她偏头想了想,“嗯,好像他每次生气,都是招惹的他。”
苗语棠一副我懂的模样,“师父是故意的吧?”
“以前是故意的,就是想看他脸上出现其他表情,很有意思。”明镜惆怅道,“这次是糊涂的。”
“我想让他飞升,让他有更大的成就,我害怕自己变成他的绊脚石。可是,我冷静下来,又发现我错了。我自以为是为他好,就真的好吗?换位思考一下,也太可恶了。”
“那现在怎么办呢?您都把他气走了。”苗语棠都从师兄绘声绘色的演讲里,知道了师父都说了什么“绝情话”了。
“等他回来,跟他道歉。”明镜垂眸点着枫叶,“三百枚,三百年......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跟分别的时间比起来太短了.......好不容易再遇见,怎么可以糟蹋呢。”
“这么说,您是打算怜取眼前人了?”
明镜“嗯”了一声,“我不想再错过了。”
“这才对嘛!”苗语棠松了一口气。
她师父今天一整天郁郁寡欢的,着实叫她担心。
“我愿他高飞,也想他日后每次想起我,回忆都是暖的。”明镜想起无尘流着泪的脸,心里难受得很。
她很想他开心,可是好像总是伤心更多,既然这样为什么不用剩下的时间去弥补呢?
她后悔了。
苗语棠靠在椅子扶手上捧着脸看她,“师父,你怎么不告诉他,你每年都会去菩提山找他呢?”
明镜摇摇头,“告诉他我做的这些无用功有什么意义呢?凭空给他增加负担,让他难受而已。我去那里等他只是为了让自己更舒心一点罢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师父,您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了。”
苗语棠说,“顾虑太多了。您之前总是往菩提门那边跑,我还以为您迟早有一天会带兵打上去抢人呢。没想到您最后竟然卸任统领,销声匿迹了。”
“说什么傻话呢,”明镜绝不承认自己从前有过这种念头,“我是土匪吗?还带兵上去抢人!我是在生死之间大彻大悟了!看开了,放下了!”
“哼,您把我跟师兄也一起放下了!”说到这个苗语棠就来气,她叉着腰,嘟嘴道:“师父!您当初离开黄沙城的时候竟然没带上我跟师兄!”
十年前,苗语棠接到师父凯旋的消息,她当机立断地结束了秘境探险,花了高价通过层层传送阵同师兄一起赶到了黄沙城。
黄沙漫天的城池中爆发一阵欢呼,人人都在为赤剑军统领回归,指挥将士杀死突破禁区跑出来的人面秽兽而兴奋着。
她拼命往前挤,好不容易挤到城门口,却被军区的将士拦住了。
远远地,她看见师父的身形晃了晃,倒在城门前,倒在欢呼声中。
“师父,当年我好不容易盼到您回来了,还没来得及高兴呢,您就倒下了!”
“我还想威风一点退场呢,没想到竟然毁在这么一“扑街”里。”明境想起来这样的退场方式,至今忍不住扼腕叹息,“要是能重来,我一定不跟关胖子站在城门口吃土闲聊。”
“关胖子……”苗语棠想到这位体型比她还夸张的仙盟盟主,忍不住厌恶道:“当年您失踪后,他只敷衍地找了找就下令禁止任何人进入禁区,后来更是直接宣告了您的死讯!这死胖子也不知道是怎么当上盟主的,这些年压根没见他管过几件事!”
那是新盟历九千年新春伊始,当时禁区结界突然破裂。
无数秽兽一窝蜂冲入北坎区大大小小无数城池,军区将士们抵御艰难。
眼看着北坎区覆灭在即,祸乱即将蔓延整个无间大陆。
陆灵镜从铺天盖地的秽兽潮中杀出一条血路,深入禁区中心,直捣黄龙一举歼灭了引发秽兽潮的罪魁祸首——五百年间经常派小弟骚扰边境的秽兽兽主。
没过多久,秽兽潮果真退却,却迟迟不见陆灵镜归来。
仙盟接收不到任何关于她的讯息。
不久后,时任仙盟盟主的关震东在仙盟大会上声泪俱下地宣布道:“赤剑军统领陆灵镜为挽救万民于水火,慷慨就义了!”
“仙盟那些人说正是因为您跟兽主同归于尽,才使得秽兽退回了禁区,您是大英雄,还跟从前的大元帅一样给您盖了庙呢。”苗语棠撇嘴道,“叫什么灭秽军神庙,我还去给您上过香呢!”
明镜:“……”你可真是我的好徒弟。
“我听说是因为您生前拒绝当大元帅,觉得这个位子晦气……盟主害怕你发现自己死后还是得了元帅的尊位,气得黄泉底下爬上来,所以他才给你追封了“军神”称号。”
“的确晦气,前几任大元帅也是这么壮烈牺牲的。要不是上一任大元帅突然销声匿迹,也轮不到我出这个头。”
“您都不知道热闻传成了什么样!说什么军神热爱这片土地且爱得深沉。”
“这是邱算子操的笔吧。”明镜猜测道,“他卦算得怎么样且先不提,胡说八道的本事一顶一。”
苗语棠点头,“嗯嗯,后来又变成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最后经过众人广而宣传,陆军神又成为一枚慷慨就义的‘英魂’,简直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三人成虎,这流言真可怕。”她就是这么在别人嘴里死了又死的,还好无尘没信,不然她这辈子恐怕都见不到他一面了。
“师父,您当时为什么不来找我们?”
“找过。”
“嗯?那为什么我们没见到你!”
不过,一开始她没打算找,她不想死在他们面前。
知道他们过得不错就安心了。
她从关震东那里醒来后直接走了。
她打马离开了黄沙漫天的边境之城,爬上一座春意盎然的山,投入一片繁花似锦中,在一片梵音中安详地合上了眼睛。
“终于可以死了。”
按照她的计划,她只要两眼一闭不睁,在离佛祖最近的地方两腿一蹬就能直上西天。
在飘飘然即将蹬腿升天之间,她听到有僧童稚嫩的声音从树下传来:“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何处惹尘埃……恍惚中,她发现体内的力量被压制住了,从前施展的禁咒不再发作。
她左右看了看,没发现其他人。
“死去应知万事空,何苦给人去添堵。无尘啊……就该不染纤尘,你又何苦误他。”她看着蔚蓝澄明的天空,捂住了刺疼的眼睛。
虽说她的尸体不会轻易腐烂,但是挂在树顶上被人瞧见,应当能活生生把人下掉半条命,估计在她死后还能捞个“缺德”名声,这实在有损她一世英名。
她直挺挺地立起来,抱拳道:“不知是哪位高人相助,在下这就告辞,不污染这佛门净地。”
离开前,她最后回望了一眼庙宇中那棵直插云霄的菩提神树,陡然决定道:“从此以后就没有陆灵镜,只有明镜了。”
之后,她便直接下山了。
“我听若水说你们去又生园探险还没出来,曾去那里找过你们,可惜没找到你们。我就一直在外游历了。”她从菩提山下来后直接去了那个秘境,也是在那里遇到了郁齐飞。
“没把我们两人忘了就好,我还以为您是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呢!”
“有一说一,小鱼可比你们两个小时候可爱多了。”
“师父!”
“但我一样爱你们。”
苗语棠这下子连气也生不出来了,可恶的师父,一个棒子一枚枣子!偏她就吃这一套!
夜风习习,吹雨入室,空气也多了凉丝丝的潮湿意味,明镜拢了拢身上的披风。
“师父,您现在身体不好,就回去吧。”
“再等等吧。”她说,“我今天没想把他气走的。”
苗语棠听着她轻飘飘的语气,无端端觉得难过起来,捂住了她冰凉的手,“师父,这么多年等过来,你心里不苦吗?”
“等是不苦的,不被爱才苦啊。”明镜感受到手上的暖意,笑了笑,“那些年我一直等着他给我解释呢,还想着等他下来定要跟他算账......心里一直期待着,所以一点也不觉苦。”
“嗯?”苗语棠道,“那您算账的本事可真差劲,“就今天说了两句冷言冷语,还把自己郁闷坏了。”
明镜看向门外摇曳的灯影,“我是被那老秃驴的话影响了,什么误他不误他的,让他自己做选择。”
“您觉得他会回来吗?”
“虽然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但是他会回来的。”
“您这么笃定?”
“我了解他,他不会那么轻易离开的。”
“万一真被您气走了呢?您要去千里追夫吗?”苗语棠好奇道。
“你快去休息吧,明天还有得忙呢。”明镜轻敲了一记她的脑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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