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后,浓云密布,眼见着又是一场风雪。
袁氏穿戴整齐后,朱嬷嬷挪着小碎步将取来的貂鼠皮氅衣替她裹上,仔细扶起兜帽,主仆二人默契地抬眼觑向屋内垂首躬站的姐妹俩,隔着颤动的珠帘,虽瞧不真切面容,却也知气氛不大祥和。
出了屋,走在游廊中,袁氏忍不住吁了口气:“一晃三年,栀姐儿还在怨恨熙姐儿。”
朱嬷嬷赔笑宽慰:“亲姐妹,哪里会是真的结仇,不过年纪小,抹不开面子罢了,真出了事,两位姑娘指定是要抱成团儿,不叫人欺负了去的。”
袁氏斜眸,看着朱嬷嬷的老脸忍不住也笑起来:“你这老货倒是比我更了解她们。”
少顷,袁氏敛了笑意:“正安堂那位今儿见了二房和三房,却是半个口风都没透露,走,去瞧瞧,看她又要做什么妖。”
身为秦家长房媳妇的袁氏只有两个女儿,不曾为秦明景生下儿子,这让正安堂老太太颇有微词,早年间屡次三番撺掇秦明景纳妾通房,美其名曰长房需要小郎君来承继家财产业。袁氏耐不住老太太横加干涉,只得忍气吞声为秦明景收了几房小妾,但自始至终都未能诞育子嗣。
老太太咬牙切齿笃定是袁氏作祟,故闹着要从二房和三房名下过继一个儿子给长房。袁氏知道独木难支,遂放低身段哄着秦明景同自己一条心,过继之事才不了了之。
正安堂老太太和袁氏的梁子便也彻底结下,婆媳之间自是波折不断。
如今秦明景监造的皇家别苑出了差池,正是需要奔波调停的时候,老太太袖手旁观不说,还将二房和三房先后叫到正安堂,关起门来说了大半天的私房话。
定然是有不能见人的勾当。
袁氏啐了声,低低气道:“老爷被他两个弟弟趴在背上吸了半辈子血,别是临了还得给他们做垫脚石。”
朱嬷嬷抬了抬眼,薄唇哆嗦了几下,终是没敢开口。
秦明景此番犯的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屯在将作监的六十八根金丝楠木暴雪过后保管不当,陆续爆裂了二十三根。此六十八根金丝楠木是三年前工部和将作监联合从蜀地南诏以及黔州调配过来的珍贵木材,径长均在四尺上,极其罕见难得。
上表要求严惩秦明景的奏疏少说也有十几封,圣上虽未表态,但已派大理寺前去查探事情始末,如若秦明景不能将功补过,秦家必将迎来一场浩劫。
秦明景虽是老太太的长子,但多年来并未像他两个弟弟那般对老太太言听计从,为着妻女,他多少抗争过,顶撞过,老太太既憎恶袁氏,更恼恨长子与她离心,数次指桑骂槐斥责秦明景不孝不悌。
袁氏猜测,老太太是想弃大保小,牺牲秦明景给老三铺路,毕竟这件事是将作监和工部共同督造,老三身为工部员外郎,很难将责任撇的一干二净,除非秦明景将所有罪责担在自己肩上。
袁氏越想越不是滋味,攥着拳头恨恨咬牙:“若大房倒了,我必将拖着他们陪葬。”
兢兢业业大半生,扶持二房三房站稳脚跟,断没有遇到点事就被抛弃的道理。
就算不为秦明景,她还有两个女儿,她得为她们的终身打算。
屋内燃着地龙,窗纸上不断滚落水珠,发出轻微的滴答声。
自袁氏离开,秦熙便将视线落在秦栀脸上,仔仔细细打量多次,忽而鼻底轻嗤,笑出声。
秦栀蹙眉,瞪着黑亮的眸子恼道:“你笑什么?”
秦熙拨弄指甲的手一顿,随后探身上前捏住她的腮颊揉了揉:“在沂州才三年而已,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的皮囊,黑了也瘦了。”
秦栀歪头躲开她的手,哼了哼:“就算黑了瘦了我也比你好看。”
“的确,叫你回来也是为着你这张俊俏的小脸。”
秦栀抬眸,秦熙冲她莞尔一笑:“父亲的事你大抵都清楚了,想救他和秦家无非有两条路可走,其一查清案由还父亲公道,但他身为主造即便证明清白亦会受此事牵连,往后官程定然无望。其二是在年节前找到二十三根同样径长的金丝楠木做弥补,尽可能平息明英殿风波,念在父亲苦心奔波且未酿成大祸,圣上想来不会为难于他。
这是我多日思来想去所能想到的最佳办法,你觉得呢?”
秦熙思维向来清晰果决,她的判断也定然是最优方案。
秦栀盯着她坦然的双眼,曲指叩了叩桌案,问道:“你是让我去勾搭拥有二十三根径长四尺上金丝楠木的男人?”
秦熙点头:“真聪明。”
秦栀:“你自己怎么不去?”
秦熙不恼,耐着性子与她解释:“我倒是想过,但那人相貌俊美,脾气古怪,凭我的姿色很难入他眼,更重要的是,他家世门第太高,不会让我招赘入府,既不能为秦家留下子嗣,那我和他便没有可能。”
自打记事起,秦栀便知道秦熙的心思,为了替母亲撑腰,更为了保住大房产业,她未来夫婿需得入赘秦府,孩子更要冠以秦姓,这也是秦熙强势的源头。
秦栀默了瞬,垂眸似在思索事情。
秦熙不动声色地看她,巴掌大的小脸比三年前黑了不少,但胜在肤质细腻柔润,最妙的还是那双眼,微微一眨,仿佛有浓浓情意流淌其中,叫人不自觉便酥了骨头,销了魂魄。
秦栀没有反驳她的话,然半晌后抬起头来,问:“父亲都没法子,你怎么知道那人有足数的金丝楠木?”
秦熙不以为然:“我就是知道,总之不会坑你。”
“是,姐姐多有能耐,三年前便能替我做决定,更何况如今,想叫我嫁谁我还能翻出你的手掌心?”
“那件事虽说是我自作主张,但我是为你好,难不成看着你脑子发热不管不顾就嫁到薛家,被他们阖家欺负作践?那才是害了你,我不能让你走错路,毁了终生,薛岑和你有缘无分,我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重来一回我还是会那么做。”
秦栀和薛岑自小认识,算得上青梅竹马,薛岑对她千依百顺,哪怕是她骄纵任性时也笑嘻嘻唤她小祖宗,恨不能把自己的心剖出来捧到她跟前,由着她作威作福。旁人笑他,他还美滋滋炫耀,道他宠出来的小祖宗他愿意供着,谁也管不着。
谁知后来横生变数,秦薛两家不成亲家反变仇家。
北风骤起,枯树枝子发出残喘的断裂声,毡帘颤动。
屋内静的能听见彼此呼吸,糊了白雾的窗纸像美人哭花的脸,一道道水痕裂开诡异的画面。秦熙气定神闲地坐在榻上,右手覆着紫檀嵌螺钿牡丹花方匣,唇似笑非笑,满是笃定的从容。
秦栀倏地站起身来,扯过鹤氅背对着她穿戴起来。
“我讨厌被你安排,也讨厌你插手我的生活。”
秦熙不以为意的轻笑,余光乜向旁侧伸来的纤白手指,秦栀拿起那沓厚厚的纸,转身便往外走。
嘴硬,心软。
秦熙满意一笑,在秦栀出门前开口:“不管怎么说,除了能救父亲,你至少还能得到一门极佳的亲事。安国公府世子年轻俊美门第高贵,我打听过,他身边没有通房丫头,可见是个洁身自好的郎君,单是这点便在门阀子弟中非常难得,京里不少女郎都肖想他为成婚对象。
你若能拿下他,后半生必定欢喜无虞。”
秦栀瞥了眼怀中的纸,“安国公府世子沈厌年二十,身高六尺三寸,凤眼琼鼻,性情寡淡......”
“他是不是身子...不行?”
秦熙挑眉:“我也替你探查过,他虽然看着瘦,但脱衣后精壮的要命,床笫间必然能干的很。而且他不爱说话,和你倒是般配。”
秦栀刚要问她从何得知,一想到秦熙无所不能的本事,立刻噤了声。
秦熙见她欲言又止,神情不由跟着一凛:“你别是还没放下薛岑吧?!”
“你想多了,我既三年前不要他,如今也没理由回头。”
秦熙松了口气,绕过屏风踱步到她跟前,抬手抚上那细腻柔润的小脸,“好马不吃回头草,比他好的男人遍地都是,你把沈世子搞定,气死薛岑。”
秦栀拨开她的手,郁郁说道:“幼稚!”
“你要真怨我,何故死乞白赖给我求药,又千里迢迢带回给我,说到底,还不是放心不下我,谢了。”秦熙视线落在那方紫檀嵌螺钿牡丹方匣上。
秦栀当然知道,即便当年自己和薛岑一意孤行走到一起,日子也会过得鸡飞狗跳,小姑子恨她,薛家容不下她,她和薛岑势必没有结果。
但秦栀怨恨秦熙,是因为她没有给自己亲手解决此事的机会,她总是这般喜欢擅作主张。
“不必谢我,我是怕你病倒没人料理家务,累的母亲忧心。”
秦熙略探身上前,换了语重心长的口吻一板一眼道:“你真的没想过跟他旧情复燃?”
秦栀恼了,狠狠瞪她一眼:“你真的又烦又唠叨!”
毡帘啪嗒落下,冷风趁机钻进来,秦熙打了个喷嚏,笑着拎起唇角。
从傍晚到深夜子时,烛光摇曳下的纸张逐渐有了重影,秦栀终于把关于沈厌的籍册阅览完毕,待皆入铜盆焚烧殆尽,红蓼才端着姜茶进入。
“咱们赶了半月才回京城,姑娘可别熬坏了身子。”
秦栀揉了揉眼睛,打着哈欠说道:“有些事早一步晚一步,天差地别,最好还是能在年前了结此事。”
红景铺好床,见红蓼已然服侍姑娘沐浴完毕,便将两个暖炉塞到床尾,掖了掖被角,起身前去另取大巾为姑娘擦拭头发。
“锦葵方才过来一趟,说是珠镜殿沈贵妃身边的大监留下邀帖将将离开。”
秦栀拢着长发微微侧头:“宫宴定下日子来了?”
“冬月初三。”
后日。
京里王公贵族以及七品上官员子女才能参加的宫宴,交由沈贵妃和薛妃联手监办,明面上是消遣放松的宴会,实则是两妃为各家兄弟挑选合眼缘的女郎,这是圣上宠爱两妃的凭证。
红景见她迟迟没有动弹,忍不住跟着看向菱花镜,镜中的姑娘面若桃花,灿如春华,素来乌黑灵动的眼眸此刻有些失神怔愣,唇微微启着,像聚了一团露珠的花瓣。
“姑娘?”
秦栀回神,披上薄衫走到床榻前,待红景落了帷帐,吹灭灯烛,她睁开眼来。
秦熙说的对,相比起追根究底盘查案情,对父亲和秦家而言最好的办法就是弥补过失,尽快将明英殿的金丝楠木筹集到位,时间仓促,但她决计不能失手。
若非走投无路,秦熙也不会想出这种招数。
安国公府世子从籍册上看除了阴郁冷淡些,其他方面尽可称得上极品端方,也确如秦熙所言是个顶好的夫婿人选。就算他内里还有其他病症,也无所谓,横竖她都得把他拿下。
她和秦熙,势必要陪母亲守好这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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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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