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认祖归宗

江家大院矗立在一片颇具年代感的建筑群中,高墙深院,气派不减。江婉柔的存在,正迅速地熨帖着这座略显沉闷的宅邸。

当老太太摩挲着那串被念珠磨得发亮的檀香木佛珠,絮叨着当年江家如何从桐州码头几艘沙船起家时,江婉柔总是能适时递上一碗温度刚好的参芪牛乳羹。

面对江镇岳,她收敛起那份少女的娇憨,呈现一种稳重和隐约的孺慕。当江镇岳显得心事重重时,她会适时递上一杯热茶,眉头轻蹙间透出对父亲事业的理解与担忧。

对府里的老辈人,一声“李伯”带着晚辈的亲昵;对后院花匠老张新栽的几株开得正艳的月季,她会真真诚诚夸一句“张师傅手艺真好,这花开得比外头公园里的还精神”;得知小厨房帮佣王姨扭了腰,隔天就托外出的司机“顺路”捎了瓶红花油。

这份八面玲珑的体贴,润物无声,江府上下对她的赞誉几乎成为了一种默认的氛围。

自然的,“重录族谱,堂堂正正成为江家大小姐”这件事,在江镇岳一次于堂屋中饮茶后的家庭会面中被正式提了出来。

提议一出,满座寂静,江镇岳的胞妹江雪月,放下手中一枚摩挲得温润的紫檀木算珠,指尖在光滑的珠面上轻叩一下,目光如锥,落定在江婉柔身上:

“大哥,”她声音清脆,带着商贾人家特有的爽利和隐隐锋芒,“婉儿认祖归宗,天经地义,我举双手赞成。咱们家嘛,血脉亲情最重。”

她话锋一转,脸上笑意不变,只眼角微挑,“不过呢,有件小事我心里绕不过去。婉儿六岁走失那年,按说,该记事了。”她转向江镇岳,求证似地问,“大哥,我记得那年咱们去邻省盘货,回来就听说婉儿闯了大祸?”

江镇岳眉头微皱,显然不愿提及亡妻生前那段伤痛记忆:“…是调皮了些。”

“可不止调皮!”江雪月盯着江婉柔,声音压得不高,却字字清晰砸在大厅里每一个人的心上,“就那年冬天,小丫头胆大包天,跑到后园结冰的荷花池上玩,掉进了冰窟窿!幸好老福海路过捞得快!”她倾身前探,目光灼灼,“这么要命的事儿,冰水刺骨,生死一线……婉儿,你当真一点都想不起来?一点印象也没有?”

所有人都看向江婉柔。

江婉柔心头剧震!她甚至能感觉到旁边林晚晚骤然绷紧的身体。她脸色倏然惨白,巨大的恐慌感涌上,身体晃了晃,指尖死死掐进掌心才稳住没有瘫倒。“冰……冰窟窿……”她眼神失焦,声音带着破碎的恐惧颤音,“冷……好冷……水涌进来……呛……有人拽我……头撞到硬东西……”她突然抱住头,痛苦地呻吟起来。

“不行……后面……好黑……想不起来……头……头好痛!”她顺势软倒在椅子上,冷汗涔涔,泪如雨下,“爸……对不起……我记不清了……我真的想记起来……”这份突如其来的“创伤失控”,成功地将失忆转化成了巨大的、不忍触碰的痛苦禁忌。

江镇岳沉声喝止:“够了!雪月!这事到此为止!谁都不要再提!”。江雪月不甘地撇了下嘴,终究没再言语,但眼底的疑虑更深。

角落里的林晚晚低着头,全身冰凉。江婉柔恰到好处的表演将一场可能的风波解除,却点燃了她那本就愧疚的内心!江雪月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扎在她心上。她像个帮凶,坐在受害者家里,享用着偷来的身份带来的所有好处。

那天晚上,林晚晚陷入了一个又一个梦境:

梦中是一种窒息般的痛苦!冰冷!刺骨的冰冷!周围是坚硬破碎的冰块,绿幽幽的脏水倒灌进她的口鼻,巨大的水草缠住了她的脚踝!她想尖叫,但只能咕嘟嘟吐着泡泡。一个模糊的、惊惶欲绝的声音刺破水层传来:“婉儿——!

转场又一梦。

她蹲在庭院一侧的槐树下,看着一名女佣用极细的竹针把紫色缎鞋上的小铃缝牢,旁边的衣架上晾着一件白底金线滚边的小旗袍,领口上还别着一枚江家家徽样式的小别针。

她伸手去碰那旗袍,女佣笑着打掉她的手:“婉小姐,别碰,你祖母说要穿去拍照片的。”

她听不懂“拍照片”,只觉得那别针很好看,趁女佣背身进屋的功夫,悄悄把它取下来,塞进了自己的绣鞋底下。

她梦中小声笑着:“藏好了,就不怕谁抢走了。”

……

她越压抑,那些梦境就越逼真。

直到有一日,江老太在前厅听戏,佣人们一边做手活一边闲聊,谈起旧日的江宅厅饰。

有小丫头提起:“老太太是不是年轻时最爱那套玉扣嵌檀香木案?我听说原来是留给婉儿小姐用的。”

林晚晚被连续几日的梦境折腾的有点恍惚,不经意接话:“就是那个案子左角的玉扣有点裂了,祖母让人修过,但没修好,婉儿哭了三天……”

众人倏地安静。

剪线的女佣眼神从线轴上抬起,疑惑地看向她。

“你怎么知道那案角裂过?”有人试探问。

林晚晚微怔,一瞬失语,脸色泛白,慌张解释:“我……我做梦梦见的。”

“梦见的也太细了。”年纪大的管事嬷嬷目光变了,“婉儿那年不过四岁,玉扣一裂就抱着老太太哭了半天,那是老宅真正的祖传案几,府里没人敢碰——你也梦见了?”

江老太不知何时放下手中戏谱,目光落在她脸上,久久未移。

而江家的空气,自那日起,悄然凝滞。

府里的空气变得微妙。背后投向林晚晚的目光变得探究、畏惧、甚至带着“邪门”的标签。而对江婉柔“一点也记不得”的疑惑,在这对比下,变得更加强烈。那些压低嗓门的议论,像蚊子一样无孔不入。

江婉柔捕捉到了这些暗流。在一次在通往自己房间的花廊上,清晰的听见假山后两个佣人的低语:“林姑娘这事儿太邪性了……”“是啊,那桌角、那玉扣……说得有鼻子有眼!”“会不会……真正的‘魂儿’还在外头飘?借她的口说话……”“嘘!小声点!那……那位呢?一点都不记得了!”

这话像毒箭瞬间射穿了江婉柔佯装的平静!她脸上的微笑纹丝不动,指甲却狠狠掐进了掌心!

回到房间里——这是个被精心布置过的套间,窗明几净,甚至装上了新潮的百叶窗,但还能隐约看出房屋老旧的框架。她关上门,巨大的愤恨和恐慌让她胸口剧烈起伏。

就在这时,“喵~”一声轻细的猫叫传来。‘雪豆’不知何时溜了进来。它似乎被江婉柔的情绪吸引,好奇地在房间里踱步。

江婉柔正焦躁不堪,没好气地想把它赶出去。忽见雪豆轻盈地跳上墙边一个积灰的、钉在墙上的老式柚木书架顶端。那地方很高,平时谁也不会在意。雪豆伸出爪子,在那最高一格的木板缝隙里,饶有兴趣地挠啊抓啊,发出“咯吱”的声响。

江婉柔不耐烦地抬头想呵斥,下一秒却猛地睁大了眼睛!

一小团满是灰尘的黑乎乎东西,被雪豆的爪子从缝隙里扒拉了出来,扑簌簌掉落在书架中层隔板上!

江婉柔很是好奇,不顾灰尘将那团东西抓在手里。那是一个用褪色红布紧紧包裹的小疙瘩,外面用褪色的红线缠了一圈。

薄布解开后,一个银质的物件展露出来,宛如一把精致的小锁。顶部的如意头圆润饱满,锁的内侧还清晰的刻着一个‘婉’字。

一个极其强烈的念头如同电流般击中江婉柔!这分明是把长命锁!而且……被红布郑重包起来藏在这种地方?这只能是小时候江婉儿的心爱贴身之物!

巨大的狂喜和后怕席卷了她!她冲到梳妆台的圆镜前,死死盯着镜子里那张精美却有些扭曲的面孔,眼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一字一句,如同宣告般地低吼:“这就是命中注定,婉儿就是我,也只能是我!谁也别想夺走!”

几天后,江老太太午睡起身,江婉柔陪着聊天吃点心。点心吃罢后,江婉柔起身给江老太擦拭嘴角,脖间的长命锁自然垂落,“叮叮当当”的悦耳响动吸引了江老太的注意,视线顺势朝江婉柔脖间瞧去。

“这……这个……”老人的手猛地一颤!浑浊的眼珠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身后的钱嬷嬷凑近一看,也惊呼出声:“老太太!这个!这个是婉儿小姐的长命锁啊!”她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自从小姐走失后就再没见过!”

“你们是说这个吗?”江婉柔仿若不自知地说道:“我养母说这个挂饰是从我被捡到的时候就挂在我脖子上的,这次回家认亲,因为路途遥远,我怕不小心弄坏了就把它收了起来,今天才想起来戴上!”

“让奶奶仔细瞧瞧,”说着江老太就将挂饰翻了个面,当看到银饰背面的‘婉’字时,“对对,就是这个,这还是你抓周礼的时候我亲自给你备下的呢。”说罢,老泪纵横。

巨大的惊愕刹那间席卷整个房间,如同平地惊雷!所有仆佣都被震撼得说不出话!林晚晚那虚无缥缈的“梦境”和失言,在这实打实的贴身旧物面前,刹那间失去了所有魔力!再也没有人敢质疑!

消息传到江镇岳那里,他抚摸着指间的扳指,“福海,传话出去,以后再让我听到关于小姐的风言风语,我不管他是谁,决不轻饶!”最后一丝疑虑,荡然无存。

“是,我立马去办!”江福海应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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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正式入谱仪式前的小型家族通气会上,江雪月面色凝重:“大哥,即便她真是婉儿,但是,大嫂仙逝,至今才不过半年!办这入谱更名的大事,实在与体制不合!大哥你是江家的门面,多少人盯着?这要是传出去被人议论江家不懂老礼、不敬亡人,连这点时间都等不及,让江家的名声怎么办?也……实在怕打扰了大嫂在天之灵的清静啊!我们要不再等等……”

“等什么等!”江镇岳霍然站起,声音洪亮,“规矩?名声?那算得了什么!晚秋等这一天等了多久?十六年!整整十六年!她等到油尽灯枯都没等到!你让她在棺材里继续等,就因为这些破规矩,让婉儿顶着失踪的名头叫她妈?叫我爸?!”

他用力拍着桌子,震得茶杯跳起:“这是迂腐!我就是要办!热热闹闹地办!告慰晚秋在天之灵!让所有人知道,我江镇岳的女儿找到了!回家了!她是堂堂正正的江家大小姐——江婉儿!让她穿新衣拜祖宗!这!才是晚秋最想看到的”

江老太一直闭着眼睛捻着念珠,此刻缓缓睁开,目光平静却有着穿透一切的力量。她看着情绪激荡的儿子,轻轻叹了口气:“春天来了,花儿就要绽放;秋天到了,果子便该熟了。”

老太太缓缓说道,“镇岳说得对,晚秋那头,早盼着这一刻了。什么规矩,都没心里的亮堂重要。”

“办吧。我看挺好。”

老太太一言九鼎,族中再无一人反对!

肃穆的祠堂,红烛高烧。江镇岳身穿深色中山装,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庄重与激动。福海恭敬地捧来那一卷深褐色、卷角甚至有些磨损的沉重族谱册。

江镇岳亲自打开徽墨盒,提起一支狼毫笔。他的手因激动而微微发抖。他稳稳地翻到自己属于的那一页:

在配偶何晚秋下方,那一行冰冷的墨字如一根刺扎了十六年——女:婉儿,于庆历203年,下落不明。

他深吸一口气,饱蘸浓墨,以朱砂笔在这一行旁,用力划下一道粗重的杠!如同挥剑斩断了过去十六年的梦魇。紧接着,在杠下方,提笔悬腕,笔走龙蛇:

庆历二百一十九年,祖德福泽,遗珍归宗,名正位复。最后,在族谱江镇岳嫡系后嗣名录栏,如金刀刻石般稳稳落笔——江婉儿!

“婉儿!”江镇岳放下笔,泪光闪烁,声音洪亮而颤抖地叫出这个名字。

“爸爸!”早已盛装的“新”江婉儿,噗通一声,双膝跪倒在冰冷坚硬的青石板上,朝着父亲、向着满堂列祖列宗的牌位,叩首应答!声情并茂,感激涕零。

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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