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粮库改造的轧花厂里,最后一块沉重的铸铁部件被螺栓紧紧咬合。
老金直起佝偻的腰背,布满油污的手套在满是汗渍的工装裤上蹭了蹭,长长吁出一口带着铁锈味的气。
“运来的这些家伙事儿,算是安顿妥了,”萧杭宇接过林晚晚递来的湿毛巾,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机油混合的污迹,“现在就等压缩打包机了。”
他拧开一瓶水,猛灌了几口,水顺着下巴滴落在水泥地上,“老顾托了好久的关系才搞到,路上耽搁了,说是……今天准到。”
“辛苦您了,金师傅。”林晚晚将另一条干净毛巾递给老金。
老金摆摆手,动作带着技术工人特有的利落:“摆弄这些铁家伙,跟我当年伺候我那小子的摇篮差不多,熟门熟路,没啥辛苦不辛苦。”
他一边擦着汗,目光却已投向车间深处那排刚刚就位的轧花机,像看着刚成年的孩子,“我再去那边瞅瞅,听听动静,你们聊。”话音未落,人已大步流星地走开。
“这老金,真是把机器当命根子。”萧杭宇望着那清瘦却异常挺拔的背影,由衷感叹,“没他,这摊子铁疙瘩还不知要折腾到猴年马月。”
他环顾四周,想起什么,“对了,大伟呢?这几天人影都没见着。”
林晚晚眼前浮现楚大伟埋头在棉田里、汗珠子砸进泥土的样子,嘴角忍不住弯起:
“知道咱们要自己干,他比谁都上心,带着村里的老少爷们儿,正跟地里的棉花较劲呢,恨不得把每一朵都摘得漂漂亮亮送过来。”
“嘿,那傻大个,一身力气没处使似的。”萧杭宇笑着摇头,“不知道他跟大强掰腕子,谁更厉害?”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大强像一头受惊的蛮牛,喘着粗气冲进厂房大门,黝黑的脸膛涨得通红,“萧哥!晚小姐!不好了!那…那台大机器,出事了!”
“什么?!”萧杭宇和林晚晚心头同时一紧,异口同声。
“不是机器出事,”大强扶着膝盖,胸口剧烈起伏,“是…是路!送压缩机的货车,在渝城来咱这儿的道上,被…被山上滑落的巨石堵死了!卡在那儿,过不来!”
“巨石?!”萧杭宇眼睛瞪圆了,声音拔高,“这鬼天气!连着几天大太阳,一滴雨没下,巨石怎么会滚到路上?!见鬼了不成!”
“现在不是追究天灾还是**的时候!”林晚晚迅速压下心头的惊疑,语速快而清晰,“司机人怎么样?堵在哪个位置?具体情况清楚吗?”
“司机没事,”大强喘匀了些气,“他到的时候石头已经挡那儿了,那截路本来就窄,现在被堵了个瓷实!离咱们这儿倒不算太远,还不到二十里!可大车根本过不来!晚小姐,现在咋整啊?”
萧杭宇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眉头拧成疙瘩:“司机在外头熬一夜,非冻僵不可!天黑前到不了,他只能掉头回渝城。可这机器……渝城多少双眼睛盯着?就怕夜长梦多啊!”
林晚晚略一沉吟,果断道:“不能等!大强,你马上骑摩托,带几件最厚的军大衣,再带几瓶烈酒给司机送去,预防最糟糕的情况。你告诉他,我们随后就到!”
“好!”大强应声,转身就要跑。
“等等!”林晚晚叫住他,“注意安全!路上小心!”
大强重重点头,身影消失在门口。
林晚晚转向萧杭宇:“杭宇,你立刻去镇上!能动的车,不管是拖拉机、农用三轮、还是牛车骡车,只要能拉货的,全给我找来!越多越好!”
“我去打电话,问问应急所那边,这巨石滑坡会不会引起次生灾害,虽然可能性小,但得确保安全!只要路况暂时稳住,我们就去把那铁疙瘩拆了,分块运回来!”
萧杭宇眼中闪过一丝狠劲,用力点头:“行!拆!蚂蚁搬家也得把它搬回来!我这就去!”
一个多小时后,萧杭宇带着一身尘土和说不清是兴奋还是感慨的神情冲回厂里。
林晚晚正焦急地等在门口。
“怎么样?晚晚,应急那边怎么说?”
“打了,”林晚晚脸色有些沉,“应急所那边也觉得蹊跷,这天气这地段不该有巨石滑坡。他们怀疑……有人搞鬼,已经上报军警联合调查了。”
“他妈的!王铁秤!”萧杭宇瞬间血往上涌,一拳狠狠砸在旁边的门框上,震得铁皮嗡嗡作响,“肯定是那帮孙子!输不起就玩阴的!老子……”
“先别管他们!”林晚晚打断他,“当务之急是机器!你那边呢?车找得怎么样?”
萧杭宇脸上的怒容瞬间被一种奇异的、混杂着感动和得意的神采取代,他咧嘴一笑,“嘿嘿,这个嘛……光说没劲,走,你自己出去看!”
他拉着林晚晚的胳膊,大步流星地走向厂门口。
刚迈出大门,林晚晚的脚步猛地顿住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睁大。
窄巷里,此刻已被各式各样的“车辆”塞得满满当当,只勉强留出一条供人行走的小缝。
几台突突冒着黑烟的老旧拖拉机打头,后面跟着牛车、骡车,甚至还有人力平板车,赶车的人有穿着褪色工装的汉子,有裹着头巾的大娘,还有叼着旱烟袋的老汉。
他们或蹲在车辕上,或靠在车边,看到林晚晚和萧杭宇出来,几十双眼睛齐刷刷望过来,带着朴实的热切。
“萧老板,林老板!啥时候走啊?”
“就是,我家这骡子劲儿可大,等得不耐烦要尥蹶子啦!”一个敞着怀的壮汉高声喊道,引来一片善意的哄笑。
“马三,就你那骡子?拉两袋棉花都喘!趁早歇着吧!”旁边一个赶着黄牛车的老汉毫不客气地揶揄。
“黄老五!你少瞧不起人!”马三梗着脖子,脸涨得通红,“有本事到了地头,咱俩比比看谁拉得多!”
“比就比!谁怕谁!输了请喝酒!”
眼看两人真要呛起来,林晚晚赶紧上前一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各位乡亲!大家能来帮忙,我林晚晚代表织梦厂,先给大家鞠个躬!”她说着,便弯下了腰,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直起身,她眼眶有些发热:“这份情,我们记心里!大家先登记一下名字,等机器运回来,厂里一定给大家结算工钱,不能让大家白辛苦!”
“哎呀!林老板你这话就见外了!”
“就是!提钱干啥?俺们要是图那点钱,有这功夫多跑几趟棉花多好!”
“对!不要钱!”
七嘴八舌的反对声浪涌起。
开拖拉机的李大叔站了出来,嗓门洪亮:“林老板!咱们向阳镇的人,认死理,也记恩情!没有你们织梦厂按公道价收棉,俺们还被王铁秤那帮黑心肝的蒙在鼓里坑血汗钱呢!”
“再说,你们这厂子建好了,棉花有了出路,俺们以后的日子才有奔头!帮你们,就是帮俺们自个儿!”他环视众人,“大伙说,是不是这个理?”
“对!李叔说得在理!”
“就是!帮织梦,就是帮咱自己!”
“啥钱不钱的!赶紧走吧!俺们还等着看新机器呢!”
群情激昂,声音在窄巷里回荡。
林晚晚看着那一张张被生活刻下风霜、此刻却写满真诚和热切的脸,喉头哽咽,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沉甸甸的:“好!那咱们……出发!”
……
夕阳像个巨大的咸蛋黄,沉甸甸地挂在山梁上,把金红色的余晖泼洒在蜿蜒的盘山公路上。
这二十里的公路,在这支奇特的“混合车队”脚下,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缩短了。
事故点就在眼前。一段依山而建的路基被大量的石块彻底掩埋。那辆载着庞然大物的重型卡车,像搁浅的巨鲸,无助地停在巨石前。
接下来的场面,充满了原始而磅礴的力量感。
老金成了现场的总指挥,瘦小的身影在巨大的机器部件前爬上爬下,指挥若定。
他用扳手敲打着关键节点,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这儿!把这根主梁的固定螺栓先卸了!小心!用撬杠慢慢顶住!大强!带几个人稳住这边!”
拆解!巨大的压缩打包机,在经验丰富的老金指挥下,如同被庖丁解牛,化整为零。
沉重的铁板、粗壮的钢梁、精密的液压缸……一件件被小心翼翼地卸下。
搬运!这才是真正的重头戏。
拖拉机吼叫着,拖拽着最沉重的底座部件,履带在柏油路面碾出深深的印痕,三轮车驮着稍小些的组件,突突地冒着黑烟。
牛车、骡车成了主力,车把式们吆喝着,鞭子在空中甩出清脆的响,牲口喷着白气,四蹄蹬地,拉着捆扎结实的铁疙瘩不住地向前。
人力板车更是穿梭其间,汉子们喊着号子,脖颈上青筋暴起,汗水浸透了衣衫。
大强骑着那辆摩托,像不知疲倦的工蜂,驮着老金在拆解点和运输线之间来回穿梭,传递指令,处理突发状况。
夕阳彻底沉入山后,天边只余一抹暗紫。
织梦厂的院子里,提前架起了好几堆熊熊燃烧的篝火,跳跃的火光驱散了夜里的寒意,也照亮了每一张沾满汗水和油污的脸庞。
拆回来的部件散落在铺开的油布上,老金在火光下眯着眼睛,如同最老练的裁缝,指挥着最后的拼装缝合。
“液压管!快!接上那边!”
“螺丝!长的那根!对,就是它!”
“小心!对准榫口!慢点放!”
每一个指令都像绷紧的弦。当最后一个沉重的齿轮箱被吊装到位,所有螺栓被拧紧到发出沉闷的呻吟,老金布满老茧的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用力按下了控制面板上那个红色的启动按钮。
嗡——!
低沉而雄浑的轰鸣声,如同沉睡的钢铁巨兽被唤醒,在空旷的厂房里猛然炸响!
这声音瞬间盖过了所有的喧嚣,带着金属特有的冰冷力量感,却又充满了新生的澎湃动力!
“成了!”
“响了!它响了!”
“老天爷!真给弄回来了!”
短暂的寂静后,巨大的欢呼声如同火山爆发,瞬间淹没了机器的轰鸣!
火光跳跃,映照着一张张狂喜的脸庞。几个年轻的小伙子激动得忘乎所以,围着篝火就手舞足蹈起来,笨拙的动作引来更大的笑声。
大强更是兴奋得一把抱起身材瘦小的老金,原地转了好几个圈,嘴里嗷嗷直叫。老金在他怀里又气又笑,眼镜都歪了。
萧杭宇和林晚晚站在人群外围,看着眼前这沸腾的一幕,胸中被巨大的喜悦和一种更深沉的情感填满。
激动之下,两人忘情地拥抱在一起。
那拥抱短暂而用力,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并肩作战的默契。
分开时,彼此眼中都映着跳跃的火光,也映着对方脸上那一丝来不及掩饰的赧然。
“晚晚……”萧杭宇的声音有些哑,带着难以言喻的暖意,“成了!”
“嗯!”林晚晚用力点头,火光在她明亮的眼眸里燃烧。
她望着眼前欢呼的人群,望着那台在火光映照下泛着冷硬金属光泽、此刻却显得无比亲切的打包机,轻声重复道,“成了。”
火光跳跃在萧杭宇汗水泥污交错的脸上,他仰头看着这轰鸣的钢铁巨兽,眼中映着跳动的火焰,也燃着另一簇冰冷的火苗。
他猛地转头,目光穿透院墙投向沉沉的夜色,“王铁秤那帮杂碎,该算账了!”
渝城一处破旧的筒子楼,像巨大的蜂巢,散发着劣质烟草和廉价脂粉混杂的浊气。
王铁秤瘫在一张油腻腻的旧沙发上,脸上还带着前几日在集市被愤怒棉农撕扯出的几道血痕,眼神阴狠。
赵瘸子蜷在角落的小板凳上,抱着自己那条瘸腿唉声叹气。李秀兰则神经质地啃着已被她咬得残破不堪的指甲。
“完了…全完了…”赵瘸子带着哭腔,“以后我们还怎么在向阳镇收棉?名声全完了!”
“闭嘴!”王铁秤猛地抓起桌上的空酒瓶砸过去,瓶子在赵瘸子脚边炸开,玻璃碴四溅。
“向阳没了我们可以去其他地方,渝城这么大……只可惜那巨石,哼,费我那么大劲,这次是他们运气好,等我缓过劲来,我……”
“砰!砰!砰!”
沉重的砸门声如同丧钟,骤然响起,粗暴地打断了王铁秤的狠话。
屋里的三人瞬间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所有声音戛然而止,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惨白的惊恐。
“谁…谁啊?”李秀兰颤着嗓子问,声音抖得不成调。
“□□的!开门!”门外传来一个粗嘎不耐烦的声音。
王铁秤强作镇定,示意赵瘸子去开门。
门栓刚拉开一条缝,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将门完全撞开!赵瘸子被门板狠狠拍在墙上,闷哼一声滑倒在地。
门口的光线被几个高大的身影彻底堵死。领头的是萧杭宇,他借助楚一南的势力没花多少功夫就打探到了这几只老鼠的下落。
他身边是铁塔般的大强,抱着胳膊,肌肉贲张,像一堵随时能碾碎一切的墙。两人身后,还跟着几个精悍的汉子,眼神冷漠,腰间鼓鼓囊囊。
“萧…萧老板”王铁秤腿一软,差点跪下,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您…您几位怎么…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萧杭宇没理他,径直走到屋子中间,皮鞋踩在脏污的水泥地上,发出清晰的声响。
“王老板,向阳镇外二十里,那场‘天降’的巨石滑坡,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王铁秤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嘴唇哆嗦着,想辩解:“萧老板…那…那真是意外…天灾…”
“啪!”
一个硬邦邦、沉甸甸的东西被大强随手甩在了油腻的饭桌上。那是一本边缘磨得起毛、沾着泥点的账本。
王铁秤瞳孔骤缩——那是他这些年来他在向阳镇收棉花的账册,清清楚楚记录着这些年坑骗了多少棉农的血汗钱,之前在向阳镇群情激奋,三人只忙着跑路,没曾想……
“天灾?”萧杭宇嗤笑一声,手指点了点那账本,“那这本‘**’的账,又怎么算?嗯?”
他目光扫过面无人色的赵瘸子和抖如筛糠的李秀兰,“还有你们二位,这些年跟着姓王的,昧心钱也没少挣吧?”
大强走上前,拧了拧拳头:“那么大的石头,说掉下来就掉下来,不知道你们几位的胳膊、腿什么的是不是也说掉就掉了?”
“噗通!”赵瘸子第一个撑不住,直接跪倒在地,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强哥!萧老板!饶命啊!都是…都是王铁秤逼我们干的!我们…我们愿意赔钱!倾家荡产也赔!”
李秀兰也瘫软在地,哭嚎起来:“赔!我们赔!只求萧老板高抬贵手,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王铁秤面如死灰,最后一丝侥幸被彻底碾碎。
“这…这是我这几年…所有的家当了…”王铁秤的声音嘶哑绝望,“还有…还有秀兰和瘸子的…都…都在这里了…求…求强哥、萧老板…给我们…留条活路…”
他颤抖着将布包推向桌子中央。
大强上前一步,蒲扇般的大手抓起那布包,掂了掂里面的熊猫币,又翻开存折看了看数额,冷哼一声:“哼,这些年吸的血,吐出来还算痛快!”
他看向萧杭宇,“萧哥,你看?”
萧杭宇没看那钱,只是盯着王铁秤,一字一句道:“听着,钱,是买你仨的狗命。今天之内,滚出渝城,滚出西省!再让我在方圆五百里内闻到你们一丝味儿……”
他眼神陡然变得无比凶狠,“下次让你们留下的,就不是钱这么简单了!”
“滚!”大强一声暴喝,如同惊雷。
王铁秤三人如蒙大赦,连滚带爬,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地冲出房门,身影迅速消失在筒子楼黑暗肮脏的楼道深处,像三只被彻底吓破胆的丧家之犬。
屋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劣质烟草和恐惧留下的淡淡腥臊味。
大强咧开大嘴,拿起那包沉甸甸的熊猫币和存折,用力晃了晃,听着里面哗啦的声响,笑得无比畅快:
“哈哈!萧哥!解气!真他娘的解气!看那仨孙子刚才那怂样,比吃了屎还难看!”
“走,强子!”萧杭宇把手一挥,声音清亮,“回厂!这钱,正好拿来修路,也算是替他们给向阳镇做了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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