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花町,阿笠博士住宅,地下实验室。
寂静是有声音的。
是服务器散热风扇永不疲倦的嗡嗡嗡。
是冰箱压缩机有节奏的震动。
是液体在冰冷玻璃器皿中,一分一秒、缓慢蒸发时,那淡淡的嘶嘶声。
这些声音混合在一起,谱写出一首名为“孤独”的协奏曲。
而对于这个缩在名为“灰原哀”的七岁躯壳里的灵魂,十九岁的宫野志保来说,这首曲子,曾是她唯一的朋友。
她的视线,落在桌上。
试管架林立,其中一支,在无影灯下,正静静地散发着微光。
标签上用隽秀的字迹标注着一串代码:APTX-4869-Test Subject Antidote Ver. 5.8.4。
试管里的液体,当然不是什么完美的解药。
不,甚至连“半成品”都算不上。
是一个理论上的奇迹,一个基于残缺数据和疯狂猜想构建起来的、脆弱不堪的空中楼阁。
一场成功率趋近于零的……豪赌。
滴答、滴答。
挂钟的秒针,在寂静的地下室里,奏着单调的节拍。
咕噜、咕噜。
咖啡机尽职尽责地吐出深褐色的液体,浓郁的苦涩香气,曾是她赖以提神的工具。
这一切,本该是她最熟悉、最能令她心安的“结界”。能将外界的喧嚣与内心的纷扰,一并隔绝。
然而,今夜,它们全部失效了。
“焦躁”的情绪蔓延。
解药的研发,又一次,毫无悬念地卡在了瓶颈。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就卡在这里呢?”
她摘下护目镜,轻轻敲着太阳穴,发出疲惫不堪的叹息。
“明明是我亲手调配出的毒药,按理说,逆向工程本该像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才对……”
工藤那个大侦探,在情绪崩溃的边缘时,也曾抛出过一模一样的、愚蠢的质问。
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急躁,仿佛全世界都欠他一个高中生的身体。
八嘎八嘎西。
当然了。
第二天,他又会像一只被雨淋湿的大型犬一样,垂头丧气地跑来道歉,笨拙地递上一杯热可可,或者别的什么。
他会说:“抱歉,灰原。我知道这不怪你……既然能开发出那种毒药,你一定也能开发出解药的!我相信你!”
哈。
相信?
端的是廉价又沉重的词汇。
她,APTX4869的催生者,此刻面对这串亲手写下的化学式,却对它的运作机理与潜藏风险,认知得如此贫乏。
这感觉,就好像一个建筑师,在自己亲手构建的、号称无人能解的迷宫里,华丽地、彻底地,迷失了方向。
引以为傲的180智商,此刻就像一台过热的处理器。除了输出一行行毫无意义的、滚烫的乱码,再无他用。
这或许就是研究者的宿命吧。
亲手开启了名为APTX的禁忌之门,却发现……那把能将一切复原的的钥匙,从一开始,就不曾存在过。
灰原胸口一阵郁结,闷得发疼。
她的目光,落在眼前那些冰冷的、被月光镀上一层光的试管与烧杯上。
当初所有详尽的研究记录,早已在那一夜的大火中,化为无法追溯的飞灰。
如今,她只能凭借大脑中那些化合物残影,行走在一条名为“记忆”的、悬于万丈深渊之上的钢丝上。
每一步,都可能踏空。
毕竟,记忆这种东西,谁又能保证它百分之百可靠?
从神经科学的角度来说,记忆可以变得暧昧,狡猾,甚至会为了保护主体而自我修正。
她的大脑终究不是T字节的固态硬盘,每一次读取,难道就不会产生一丁点的耗损与失真吗?
又或者……有一种更可怕的可能性。
她,宫野志保……其实从未真正触及过那个核心。
那个让时光倒流、让细胞退化、让生命形态发生逆转的……炼金术的真正核心。
她所掌握的,会不会只是浮于表面的冰山一角?
窗外,夜色渐浓。这一刻,她握着注射器的手,稳得像一块磐石。
她体内的科学家,正在用最后一点点理智,冷酷地计算着概率。
一个小数点后,跟着一长串、长到令人绝望的零。
然而,驱动着她的,早已不是科学家的严谨。而是一种更原始的情感。
是疲惫。
无边无际的疲惫。
她受够了。
真的,受够了。
受够了伪装成天真烂漫的小学生,说着言不由衷的蠢话。
受够了在那个推理狂大侦探面前,扮演冷静睿智的协作者,看他与“那个人”之间上演着一幕幕令人心烦意乱的戏码。
更受够了在每一个无法安眠的午夜,被姐姐宫野明美最后的微笑和那一声刺耳的枪响,从噩梦中惊醒。
她想回家。
是的,回家。
哪怕那个名为“家”的地方,早已化为灰烬。
她也想以宫野志保的身份,堂堂正正地,站在那片属于自己的废墟之上。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以一个借来的身份,苟活在这全球闻名的安全都市米花,那虚假的温暖里。
尤其……是那个天使般的人所给予的、让她无所适从的温暖。
一想到毛利兰那纯粹的笑容,灰原哀的心脏就一阵抽痛。
那样的温暖,是毒药。
是她这个来自黑暗深海的鲨鱼,最不配拥有的东西。
“样本稳定,生理指标正常,神经系统无异常波动。”
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孩童般清脆,却毫无感情的声线做着最后的记录。
算是对科学,这唯一不会背叛她的东西,致以最后的敬意。
她卷起白大褂的袖子,露出那截七岁孩童细得好似一折就断的手臂。
酒精棉片擦过皮肤,针尖在灯下折射出一点寒星,像极了她此刻的眼神。
“细胞逆转序列启动……理论上。”
她对自己轻声说道,有一点点自嘲式的黑色幽默。
看着吧,工藤新一。
这就是天才科学家宫野志保的结局。
是新生,还是彻底的毁灭……就让这百分之零点零零……的概率来决定吧。
开始了。
没有想象中戏剧性的光芒。
没有毁天灭地般的巨响。
最初的几秒钟,世界一如往常。
她闭上眼。
静静地等待着。
等待着那熟悉的、将骨骼一寸寸撕裂、熔化的灼热剧痛。
从老白干儿的误打误撞开始,到各种炼丹的解药试作品。
那种曾将她从“宫野志保”,粗暴地压缩成“灰原哀”的痛苦。
然而……
一秒。
五秒。
十秒。
剧痛,没有到来。
预想中的骨骼断裂声,没有到来。
什么都没有。
不……
不对!
有什么东西,正在消失。
不是撕裂。
而是一种……消融感。
好似构成她身体的亿万个细胞,在这一瞬间,集体放弃了抵抗。
没有被外力摧毁,而是从内部、从核心,主动地开始瓦解。
骨骼没有被折断,而是像被投入温水中的方糖,安安静静地软化、塌陷、最终化为虚无。
意识,清醒到,她能感知到自己正在从“人类”这个生物学定义中,向着未知的深渊,笔直地、无可挽回地——
跌落。
“……失败了啊。”
这是她作为“人类”,最后一个清清楚楚的念头。
下一瞬间,天旋地转!
实验室的地板,向她猛砸过来!
不,是她自己,正向着地板坠落!
周围的一切,都在疯狂膨胀、巨大化!
曾经普通的桌腿,此刻变成了擎天巨柱。
电脑主机的嗡嗡嗡,变成了震耳欲聋的咆哮。
嗅觉,被放大了千百倍!
无数种被忽略的气味,此刻空气中,化学试剂的味道刺入她的鼻腔,混合着地板缝隙里积攒的灰尘、以及电线老化的焦糊气息……
陌生的、柔软的毛发,在一瞬间覆盖了她的全身。
四肢落地的、奇怪的触感,取代了双脚站立的安稳。
一条毛茸茸的长条物,从她的尾椎骨处延伸出来,然后轻轻一甩——
“叮铃哐啷——!”
一条滚落在地上的空试管被扫飞,撞在金属桌腿上。
那声音在她耳中,不亚于一场近在咫尺的剧烈爆炸。
她想尖叫。
想用吐槽这该死的命运。
想把那个自作聪明的“天才科学家”揪出来狠狠地打一顿!
然而,喉咙里挤出的,却只是一声微弱、还带着点疑惑的……
“喵呜?”
……喵?
……喵???
灰原哀——不,现在这只拥有着灰原哀意识的生物,彻底僵在了原地。
那双漂亮的湖蓝色瞳孔,此刻变成了猫科动物特有的、在黑暗中闪着光的竖瞳。
瞳孔,因为恐惧,收缩成了一条细线。
她颤抖着,抬起一只“手”。
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只覆盖着茶色与白色相间顺滑短毛的……爪子。
粉色的肉垫柔软,里面还收纳着几枚泛着寒光的、锋利的钩爪。
她,灰原哀。
前黑衣组织科学家,智商180的天才“雪莉”。
APTX-4869的研发者。
……变成了一只猫。
……一只猫??!!
开什么国际玩笑!!!
这个结论,荒谬、离奇、愚蠢透顶!
彻底违背了她穷尽半生所认知的一切生命科学。
但事实就摆在眼前,冰冷、残酷。
这不是药物失效的细胞退化。
这是一场跨越了物种界限的、灾难性的基因转化!
那个被她寄予了百分之零点零零……一希望的5.8.4版本解药,像一个恶劣的玩笑,将她的基因序列彻底打乱,然后随机组合成了这么一个……
一个“非标准样本”。
一只小猫咪。
生物本能的巨大恐慌,瞬间淹没了智商180的天才少女科学家仅存的冷静。
这个曾经给予她安全感的地下室,此刻变得像一个无法逃脱的、巨大而恐怖的牢笼。
她必须离开这里!
立刻!马上!
离开这个充满了失败与愚蠢气味的地方!
八嘎八嘎西!
她在实验室里乱窜。
擎天柱般的桌腿太光滑,根本爬不上去!
厚重的铁门门缝太小,连根小猫咪的胡须都钻不出去!
幽闭感,让她几乎要窒息……
就在这时,她发现了一线生机——墙角处,一个为了通风而半开着的、离地不到半米的小窗。
就是那里!
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后腿肌肉瞬间绷紧,猛地一跃!
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有些笨拙、却到底是有效的抛物线。
“噗”地一声,她成功地从那个狭窄的缝隙中挤了出去,重获自由。
下一秒,冰冷的夜雨,兜头浇下。
瞬间,就将她那一身刚刚获得的、温热蓬松的皮毛,浇得湿透。
冷……好冷……
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熟悉的米花二丁目的街道,陌生的气味,陌生的、渺小的视角。
她茫然地站在阿笠博士家的院子里,雨水顺着毛皮滴落,娇小的身躯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去哪里……
她又能去哪里呢……?
脑海中一片空白。
绝望的黑暗里,却浮现出一张温柔的、带着些许担忧的笑脸。
一个总是会用最温暖的怀抱,迎接她每一次任性的声音。
“哀酱,欢迎回来。”
……是啊。
所得斯内。只有一个地方了。
那个有“天使”在的地方。
她甩了甩湿漉漉的脑袋,辨认了一下方向,迈开四只毛茸茸的小短腿,拖着狼狈不堪的身体,朝着记忆中那片温暖的光源——毛利侦探事务所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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