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暗生根

回府在露白斋用过午膳,祝秉青径自回了书房。

原先采办的东西都是过年将用到的,便也没有收进仓库,春树正将那套暗红色的圆领袍挂上衣架。

暗红色的锦衣抖落开,许革音倏然问道:“今晨的腊八粥是谁煮的?”

春树愣了愣,手还搭在衣架上,回道:“奴婢晨间等在外面伺候,这倒不是很清楚。”

许革音瞧她片刻,叫她去把卢嬷嬷喊来。

这些丫鬟婆子隐约有些蹬鼻子上脸,许革音不是没有看出来。

最早的时候是满脑子记挂着牢狱里的父兄,没心思关注这些细枝末节,如今再是迟钝,也该回过味来。

在屋子里等了小一盏茶的工夫,外面卢嬷嬷才慢悠悠过来了,掀开门口厚重的挡风帘,左右转头找人。及至接上视线,才走过去道:“三少奶奶有何吩咐?”

许革音坐在榻上,微微侧身撇着茶碗里的浮沫,淡淡道:“卢嬷嬷这是去哪里了?竟来得这样慢。”

房里的管事嬷嬷大多是跟在主母身边近身伺候的,平常若非得了吩咐,实在不该擅离职守,叫主子好等。

大约是近日跟祝秉青接触得多了,许革音讲话的腔调竟与他很有些相似。虽是淡声,却有威压,叫人头皮一麻。

卢嬷嬷原地怔了片刻,悄悄抬眼打量。许革音没看她,仍是慢条斯理撇着茶沫,低头轻呷了一口,瞧着并不板肃,像是随口一问。

不过是乡野丫头。卢嬷嬷心里嗤声,面上却赔笑道:“想着三少爷晚间或许要来吃饭的,老奴便在厨房里看着呢。那些丫头到底年轻,又是刚买进府里,做事还欠些火候。”

“你倒是殷勤。”许革音笑道。

这话听起来有些怪异,像是在挖苦,可她又确确实实温声细语的。卢嬷嬷略一思索,到底是不大当回事,顺着应道:“主子的事自然是要上心的。”

方几上没有垫布巾,茶碗放下去的时候闷闷一声响,一下子敲到人心里去了。

卢嬷嬷心跳一空,稍稍掀起眼皮打量,正瞧见她的手指按在杯盖正中,指甲盖有些泛白。

许革音不打算继续迂回,道:“今晨的腊八粥都有谁经手,将人都叫过来。”

卢嬷嬷眼皮再掀几分,细细观察着她的神色,斟酌问道:“这是怎的了?”

许革音闻言眉头轻轻皱起来,目光淡淡落在她身上,很有些唬人。

卢嬷嬷当即噤声,显然也知道仆妇本分便是听令行事,实在不该多此一问,于是福了福身后退三步,这才转身出去了。

这次没再耽搁许久,很快领了两个丫鬟进来。

许革音起身走到两个丫鬟跟前踱了两步,慢悠悠道:“今晨腊八粥里竟叫我吃出来一粒枣核,到现在牙还疼着。”

哪怕是在吴县的时候,厨房里的婆子也知道要将红枣核全都剃干净了才能放到粥里熬。

且不说左丞府里规矩繁多,吃食更为精细,犯了这样的错很不应该;后来给祝秉青添粥的时候她也翻了翻,那么一大盅也是干干净净——只那么一个枣核,又恰好在她碗里。

两个丫鬟闻言立时跪下了,膝盖“咚”声磕在地面,头狠狠埋下去,嘴里说着“三少奶奶赎罪,奴婢伺候不周”之类的话。

许革音往后退了一步,重新在榻上坐下来,温声道:“这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人哪有不犯错的时候。”

下面两个小丫鬟明显松了口气,就连旁边的卢嬷嬷肩膀也松懈下来,眼角眉梢很有些“早知如此”的得意。

只是才歇了两口气,两个丫鬟保证着“不敢再有下次”,许革音却又开口问道:“只是我倒是很好奇,这次的枣核究竟确实是不小心,还是故意为之?”

对面几人俱是一僵,没料她此次竟如此难缠,小丫鬟已经是带上了哭腔,道:“便是借给奴婢十个胆子,也是绝不敢如此以下犯上的。”

“果真如此吗?”许革音笑道,像是很平常,“那难道是府里不曾好好教你们规矩?”

许革音再是出身低微,到底是正经官家里的闺秀,如今更是左丞府三房名正言顺的主子,没有上头的指点,两个刚买进来的丫鬟又岂敢欺主。

即便是昌亭旅食受人恩惠,也不可能奴颜婢膝,任由仆妇欺凌。

于是许革音继续问道:“上回换下来的床单,洗都没洗直接又给铺了回去也是粗心?前天的陈茶留到了今天也只是节省?”

说罢,抬手将刚刚摆在方几上的茶盏直接掼到地上。

骤然的声响劈开了平静的表象,吓得室内的其余人俱是呼吸一窒,丫鬟一下子将上身趴伏下去。

瓷盏四分五裂,里面浅色的茶汤溅起,连带着黄褐色的茶叶,将丫鬟的浅色裙摆濡湿一片,又淌到地面裹着尘土,一路蜿蜒到膝盖之间。

许革音拿出帕子,擦着手上并不存在的茶汤,平静道:“我的确一贯是很好脾气的。”

帕子被她轻飘飘丢下来,她向前倾身,姿势将她的声音压得冷沉:“是因此觉得我好欺负么?”

两个丫鬟身形一僵,几乎将上身贴到地上,颤抖的声音闷闷传出来:“奴婢不敢。”

许革音直起身,略往后一靠,视线睨下来,好一会儿没说话。

气氛像是骤然绷紧的琴弦,她的指尖在桌面上敲了两下,像是拨响了两道尖细的高音。

俄顷,许革音倏然笑道:“你们是大奶奶送来的人,我也很是敬重大奶奶,若太过计较这样的小事反而不留情面。”

房里其余三个人立时屏住了呼吸,接着又听她道:“院子里跪一天。再有下次,便没这么轻松了。”

卢嬷嬷见两个丫鬟退出去,悬着的一口气渐渐松下来。

-

“这罚得也实在不痛不痒。”颓山面无表情点评道。

祝秉青正查着翻着直南隶历年税收细则,闻言未置一词。

柏呈等了等,见两边都没了下文,这才又道:“三少奶奶方才应当是给大奶奶那边递了拜帖,现在人已经过去了。”

“又要将人全须全尾送回大房里?”颓山猜道。

上回那个爬了床的暮云,回了大房之后也不过是干了一个月的浆洗的重活,罚了两个月的月俸,如今听说是定下了一个很体面的家生子,往后大约要送到庶小姐身边伺候。

——实在是罚不当罪。

“如果她不笨的话,该是去要身契了。”祝秉青用朱笔在一个人名上圈了个圈,浓重的朱砂深深印进册里,“加水。”

狼毫笔搁置下来,磕到笔架上的时候笔尖砸出来一小滴饱满的艳红墨水。

颓山拿布巾擦了,又往砚台里倒了些水,重新磨匀。

“只是丫鬟现在都已经在院子里跪着了,即便身契要回来,再罚一遍岂不是有些无理?”柏呈视线跟着狼毫笔转了一圈,又重新挪回来。

祝秉青视线没从卷册里离开半分,“醉翁之意不在酒,罚两个刚买进来的丫鬟有什么用。”

两个刚进府的丫鬟能顶什么事儿,后宅里的事情处理起来也讲究个釜底抽薪。况且身契不在手里,怎么罚都是名不正言不顺。

柏呈闻言兀自沉思一会儿,心道不论如何,这三少奶奶如今总算也知道摆起主母的架子肃清后宅,三少爷终于也能稍稍省点心。

他这边刚想着,祝秉青头也不抬地吩咐道:“近日叫阿册也留意着牙行,若有合适的,留下来几个。”

顿了顿,又补充道:“她若要自己出去挑人,你也暂且跟着。”

三房如今不似从前,到底是紧缺人手的。大房送来的不堪用,那边三少奶奶白日里的饮食起居都是需要仆妇操心的,出门也得有侍卫跟着。

况且祝秉青留宿在露白斋的时候多了,只留阿册一个近身伺候到底不大方便。

-

到傍晚的时候,许革音从大房回来,直接进了片玉斋,到书房外面叫阿册进去通传一声。

里面颓山刚巧推门出来,见到人愣了一愣,才唤了声“三少奶奶”,她倒已经点了点头,视线越过自己往屋里看过去。

祝秉青听见响动抬头,见她巴巴盯着自己,沉默一阵,道:“进来。”

门关起来不知道聊了什么,很快两个人又并肩走出来。

颓山看着景门前消失的两道身影,嘴角一抽,罕见同旁边阿册搭话:“你知道我刚刚出来干什么的吗?”

颓山也是打小就跟在祝秉青身边的,迄今已经十来年了,后头又帮着他处理些官场上的杂事,脾性也跟祝秉青似的沉默寡言,平时若非必要,并不爱与人闲聊。

阿册见他主动起了话头,很是吃惊,奇了一眼,问道:“做什么的?”

颓山偏头瞧他,一字一句道:“叫你待会儿见到露白斋的人来请,不必通传,直接回了。”

阿册一愣,再次转头看向刚刚二人消失的方向,脸上很是犹疑。

祝秉青很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向来也是三思而后行,很少有临时变卦的时候。只是——

祝秉青这会儿跟着许革音还能去哪儿?不就是要留宿露白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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