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玉曲巷。
一道黑色的身影脚步匆匆地穿过主巷,特意避开几家亮着灯火的院子,一路逃到了巷子尽头的小院门前。
院门上贴着封条,一条刻着官印的铁锁横亘在门前,将两道黑漆木门锁得严严实实。
黑影从单薄的衣衫中摸出一枚钥匙。因着一路跑来手脚冻得发僵,他开锁的动作十分笨拙,沾着血迹的指尖不住地颤抖,越急动作越乱,钥匙啪嗒掉在了地上。
临近的几家院子都亮了灯,但因为月坛被炸,起了好大的火,邻里百姓的注意力都在大火上,没人发觉他的动作。
他忙拾起钥匙继续开锁。锁链摇晃发出阵阵轻响,晃啷片刻,咔一声,锁开了。
男人如释重负,长长舒出一口气,移步进了院子。
哪成想院门一开,一道白色身影赫然出现在眼前。
“赵大人,好久不见啊!”
楚卿面带笑意站在院落中间,不紧不慢地点亮了手里的灯笼。
小院被灯火照亮,才露出男人的模样——一身单薄的粗麻囚衣,头发蓬乱,胸口布满鞭痕,身上的血迹已然凝成黑红色,像是滚了一身混着朱砂的烂泥。
都说刑部审讯下手狠辣,果然名不虚传。
赵炳明显慌了一瞬:“你是什么人?”
楚卿:“来抓你的人。”
响指一打,藏在院墙上的林七一跃而下。
赵炳根本来不及反应,直接被重重按在地上。
赵炳咬牙瞪着楚卿,满眼血痕,狠狠啐出一口黑血:“你是什么人?金敕?还是祁王府?”
楚卿垂眸睨着他:“都不是,我是来抓你的人,也是来救你的人。工部不久前失踪了一批火药,炸月坛用不完那么大的数目。剩余的火药埋在哪,老实交代,我还可以考虑送你出城。”
赵炳狠狠瞪着她:“本官凭什么信你?”
楚卿轻笑:“是金敕暗探把你从刑部大牢救出来的吧?”
赵炳神色一僵。
楚卿勾了勾唇角:“半月前,你察觉监察司正在彻查吏部,担心自己贪腐一事败露,不惜与虎谋皮,暗中勾结金敕暗探。你为金敕暗探盗取工部火药,作为报酬,金敕暗探承诺会帮你盯紧监察司,一旦贪腐一事查到你的头上,他们会帮你杀人灭口。”
赵炳脸色愈发难看,已然泛起阵阵青白。
看来她猜得不错。
楚卿停顿一瞬,给赵炳片刻考虑的时间,见他目光不再狠戾,才继续陈述:”可惜金敕人摆了你一道,不仅没帮你销毁贪腐的证据,反倒用你贪腐一事进一步威胁,逼你帮他们把炸药送进月坛。”
赵炳下意识攥拳,结满血痂的伤口下渗出鲜红的血。
楚卿不疾不徐道:“吏部贪腐一事败露,你被捕入狱。金敕人以你家人的性命相威胁,要你三缄其口,不得败露炸药一事。你答应了,他们就再次许诺,说可以救你出城。“
挑拨离间,拉人反水,最好的办法就是放大目标的苦衷。
这个方法,楚卿屡试不爽。
赵炳差不多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楚卿俯下身:”赵大人,你现在已经逃出来了,金敕的人来接你了吗?”
赵炳紧紧咬住牙齿,只觉得恨意在胸口翻涌,如同亿万只蚂蚁在胸膛啃咬,灼热刺痛,仿佛要将他撕裂开。
他抬头看着眼前的白衣女子,一双眼眸沉静如水,看不见丝毫波澜。可被她默默注视着,却如同身临火海,只觉得一身伪装被烧得一干二净,瞒不住任何心思。
赵炳思量间,楚卿已经起身。
月色洒满衣裙,楚卿背对着赵炳,负手回眸:“赵大人,你是大靖的叛徒、金敕的弃子。我根本不需要你信我。
“你只能听我的。
“因为,你没得选。”
话音淡漠从容,却如同藏锋的利刃直击胸膛。
赵炳僵住片刻,放弃了挣扎:“我听你的,但你必须送我出城。”
楚卿转身,目光如刀:“赵大人,我说了,你没得选。”
言外之意是,即使她什么都不做,赵炳依旧要听她的。
见赵炳许是不懂,楚卿从怀中取出一枚金玉耳环,搭在指尖晃了晃:“赵大人,认识这个吗?”
赵炳登时慌了神:“你把云娘怎么了?”
云娘是他的外室,早在事发前一晚,他就已将小儿子和外室连夜送出了晟都城。
人明明是他亲自送出去的,怎么可能被发现?
楚卿又将耳环收了起来,语意不明道:“眼下没怎么样,不过以后怎么样,还得看赵大人怎么选了。”
赵炳认栽了,他只有那一个儿子,他已经走到绝路,不能再连累儿子送命。
赵炳长舒一口气,闭眼缓了片刻,道:“金敕人想在皇城引起骚动,借机行刺,炸掉月坛只是第一步。晟都城里还有三处埋着炸药,我知道炸药在哪。”
他顿了顿,近乎哀求:“我如今一无所有,留我一条命,对你没有损失。我帮你指出藏匿地点,你放我出城。”
楚卿不语,面色微冷:“好。”
林七押着赵炳进屋,点好烛火,赵炳取出皇城地图,开始在街巷中圈画起来。
其余三处藏匿炸药的地点都是人群密集的地方,周围都是月坊和酒楼。
月坛虽重要,却远离闹市,那一炸并未伤及百姓。
可若其余三处地方炸了,必然死伤无数,后果不可估量。
图纸画好,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把炸药找出来。
炸药数目众多,三处藏匿地点相隔甚远,此事光凭楚卿和林七二人远不够。
楚卿接过赵炳手里的图纸,给林七递了个眼色。
赵炳还没察觉异样,从衣柜里掏出一件外氅披上,问楚卿:“图纸给你了,什么时候送我出城。”
楚卿笑:“现在。”
咚一声!
赵炳两眼一抹黑,直直摔在了地上。
把人敲晕的林七转了转手腕,问楚卿:“大人,人送到哪?”
楚卿:“他不是要出城吗?送他出去,连着图纸一起。”
林七又问:“那他的外室呢?”
楚卿愣了一下,失笑:“我诓他的。那支耳环是我在门口捡的,许是云娘逃跑的时候掉的。”
半刻钟后,城门塔楼上掉落一名昏厥的男子,守城卫兵认出他的身份,又在他的外衣里翻出了一张图纸。
图纸传到禁卫军手中,三处火药的藏匿地点很快被找到。周围百米内的百姓尽数被驱散,经过半个小时的搬运彻查,终于将工部失窃的火药找回。
此间事了,躲在暗处观察情况的楚卿也准备离开。
一转身,迎面撞上一人。
萧绛勒马站在她的身后,因着没披狐裘大氅,面色有些苍白,倒显得鼻梁与眼角间的红痣更加灼眼。
楚卿愣了一瞬:“你怎么在这?”
按她的推测,萧绛此时应该在宫里才对。
萧绛默不作声,目光沉沉望着她,寒潭般的眼眸微微颤抖,如同初春解冻的冰河,裂开一条条细微的缝隙,一些让人看不真切的情绪悄然散了出来。
他道:“林七,是楚钦的人。”
楚卿心下猛地一沉。
林七把赵炳丢下城楼后,一直在城内搜查漏网的金敕暗探。俩人从玉曲巷出来后就再没见过。萧绛却忽然说起林七……
很显然,早在玉曲巷时,萧绛就已经在了。
楚卿默了片刻,面不改色地点头:“是。”
萧绛面色骤冷:“她的人,为什么听你调遣?”
……
“然后呢,然后呢?”
苏兰桡忍不住追问:“然后你怎么解释的?”
坐在对面的楚卿双手扶额,长叹一声:“我没解释。”
解释越多,破绽越多。何况对面还是萧绛,一句不慎都会被抓住把柄。
而且,她也不想骗萧绛。
没有缘由,就是不想。
苏兰桡颇觉扫兴:“那他没追问?”
楚卿摇头:“没有。”
她当时什么也没说,直接走了。
至于萧绛怎么想,随他去吧!大不了坦白身份,坐等着萧绛取消婚约。祁王妃的身份对她来说本就弊大于利,她日后要走的路,牵挂越少越好。
当然,这是楚卿的想法。
对面的苏兰桡一手捏着点心,红唇轻咬一口,忽然笑了一声。
楚卿一愣,伸手去摸她的脑袋:“是不是发烧了,要不给你请个郎中?”
苏兰桡摆开她的手,挑了下眉:“你有没有觉得,祁王对你很不一般啊?”
不知为何,楚卿的眼前忽然闪过昨夜抄手铺子里的景象,她把抄手递过去,萧绛竟乖乖张口吃了。
当时她没太注意,现在想想,那时候萧绛身上的感觉的确和从前不同,不再是冰冷的、孤傲的,反而充满了烟火气。
想着想着,楚卿忽然觉得耳根发热,因为她后知后觉地发现,当是的喂萧绛用的勺子,是她用过的……
而萧绛不仅没嫌弃,反倒接了。
接下来的几日,晟都城几乎日日有囚车上路。
吏部、工部、礼部,凡是涉及到那晚月坛爆炸的相关人员,罚得罚、贬得贬,罪行恶劣的则直接当街处斩。
城郊的澜江水才刚开化,就被血水染红了大片。皇城人心惶惶,朝中便开始有官员上奏,说前任礼部尚书已故半年之久,礼部不能没人主管,眼下瀚水盟约签约在即,正是关键时刻,是时候选一名新的礼部尚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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