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帝王心术

齐王李元吉性子暴戾,此类事端并非首次,但被如此正式在朝堂上弹劾,却属罕见。

不少人目光瞥向太子李建成与秦王李世民,心知这绝非简单的御史风闻奏事,而是双方背后势力的又一次角力。李元吉是太子一党的重要助力,打击他,便是削弱东宫羽翼。

李元吉当即出列,面色涨红,怒斥御史污蔑。

太子一系的官员纷纷出言维护,秦王麾下的臣子则或明或暗地支持御史。双方争论不休,朝堂之上火药味渐浓。

端坐龙椅的李渊,面色看不出喜怒,听着双方争执,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

忽然,他抬起手,争论声戛然而止。

“靖远侯。”李渊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旁观者清。对此,你怎么看?”

刹那间,所有目光都聚焦到了徐烈身上。

这道询问,看似随意,实则凶险。无论他偏向哪一方,都会立刻成为另一方的眼中钉。

昨日他刚拒绝了太子的拉拢,若此刻再指责齐王,等于彻底得罪东宫;若为齐王开脱,则昨日在秦王面前保持的中立姿态便前功尽弃,更会引来陛下对他是否结党的猜疑。

徐烈心中暗叹,果然来了。

他脸色变得严肃,出列行礼,动作一丝不苟。

抬起头时,脸上却是一种近乎耿直到鲁莽的神情,眼神锐利地扫过满朝文武。

“回陛下!”徐烈声音洪亮,掷地有声,“臣以为,御史所言,确有其事!”

“齐王殿下身为亲王,不知体恤民情,反而纵马闹市,惊扰百姓,实在不该!按《武德律》,当罚俸,禁足思过!”

此言一出,太子一系官员脸色顿变,李元吉更是怒目而视。

然而,不等他们反驳,徐烈话锋猛然一转,矛头直指那弹劾的御史。

“但是!”他声调更高,带着武将特有的剽悍气势,“这位御史大夫,你既身为言官,监察百官是你的本分。”

“然则,昨日事发至今,你除了在此弹劾亲王,可曾先去安抚受惊百姓?”

“可曾督促京兆尹妥善处理赔偿事宜?”

“弹劾之举固然爽快,但若只知揪住亲王错处以博直名,而忘了为民请命、督促实务的根本,岂不是本末倒置?此乃渎职!”

那御史被这突如其来的反诘弄得瞠目结舌,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满朝文武皆愕然,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徐烈已然调转枪口,看向京兆尹。

“还有京兆尹!京师重地,治安乃你份内之责!”

“亲王纵马,你麾下武侯何在?”

“为何未能及时制止?”

“若是寻常歹徒闹事,是否也如此迟缓?”

“你这失察之罪,又该如何论处?”

京兆尹吓得浑身一颤,连忙出列伏地请罪。

徐烈却似打开了话匣子,目光如电,扫过兵部官员。

“兵部!战马管理亦有规章,亲王座驾虽非常备军马,但其来源、驯养,兵部难道毫无稽核之责?”

“若是军马也如此轻易被带入闹市,军纪何在?”

接着,他又望向宗正寺官员:“宗正寺!掌管宗室事务,教导约束皇室子弟,亦是职责所在!”

“齐王殿下行止有失,宗正寺平日教导不力,难道就没有一丝责任吗?”

他语速极快,言辞犀利,如同战场上横扫的陌刀,将从亲王、御史、京兆尹、兵部到宗正寺的相关人员全都“弹劾”了一遍,一个都没放过。

整个朝堂鸦雀无声,只剩下他慷慨激昂的声音在回荡。

他所言之罪,有些确有其事,有些则近乎牵强,但这种无差别、全覆盖的攻击,却形成了一种极其怪异的效果。

最初可能还有人觉得他是在帮秦王打击齐王,但当他连秦王麾下关联的官员也一并扫射之后,这种猜测便烟消云散。

这根本就不是站队,这简直是一条疯狗,见谁咬谁!

李渊坐在龙椅上,起初微微蹙眉,随即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难察觉的弧度。他明白了徐烈的用意。

徐烈最后抱拳,对李渊躬身。

“陛下!依臣愚见,此事绝非齐王殿下一人之过!”

“乃是制度松懈、职责不清、上下懈怠所致!”

“若要根治,当从整饬吏治、明晰权责开始,而非仅仅处罚一人了事!臣言语冒犯,请陛下治罪!”

他嘴上说着请罪,腰板却挺得笔直,一副“臣就这样,陛下请便”的架势。

朝堂之上落针可闻。

李元吉原本的怒火被这突如其来的混乱局面搞得有点发懵,太子李建成眉头紧锁,打量着徐烈,仿佛在看一个不可理喻的莽夫。

秦王李世民眼观鼻,鼻观心,面无表情,心中却不禁暗道:好一招“浑水摸鱼”,好一个“自污求存”。

果然,李渊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靖远侯……倒是心直口快,所言……不无道理。”

他并没有具体采纳徐烈的任何建议,也没有处罚任何人,只是轻描淡写地将此事搁置。

“齐王禁足三日,反省己过。其余事宜,各有司斟酌处理。退朝!”

退朝的钟声响起,百官各怀心思散去。

许多人经过徐烈身边时,都下意识地绕开几步,目光复杂,既有忌惮,更有一种远离疯子的默契。

没人再试图去拉拢他,也没人立刻将他视为必须铲除的异己。

一个行事毫无章法、随时可能乱咬一通的侯爷。在局势未明之际,拉拢成本太高,对付他又容易惹一身腥,最好的办法,就是暂时无视他。

徐烈面无表情的走出大殿,阳光照在他冰冷的甲胄上。

他知道,这另类的明哲保身之计,第一步,成了。

夜深

李世民来访,静静的看着正在赏月的靖远侯徐烈。

沉默片刻,似闲聊般说着,“寻呈啊……下次可否轻点…骂本王这边的官员。”

徐烈回头,叹了口气。

李世民摇了摇头,便指出了原因。“他们说你的架势恨不得一刀剁了他们。”

徐烈淡淡的开口,“臣下次注意。”

李世民的身影随着夜色渐深,逐渐显得不那么清晰。

徐烈转身回了屋内,褪掉里衣,露出精壮的身躯。

闭上双眼,沉沦梦境。

沐休日的清晨,靖远侯府一片难得的宁静。没有凌晨即起的早朝,也没有络绎不绝的访客。

自那日朝堂上发疯之后,门庭确实冷清了不少,这倒正合了徐烈的心意。

他正在后院练习一套舒缓的拳法,活动着这具年轻却承载着巨大秘密的身体,试图将原身肌肉的记忆与自己的意识更完美地融合。

老管家徐福脚步匆匆而来,低声道:“侯爷,宫里有内侍来了,说是陛下口谕。”

徐烈收势,心中微凛。

沐休日召见,绝非寻常。

他迅速换上常服,来到前厅。来的并非寻常太监,而是李渊身边一位颇受信任的老内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笑容。

“靖远侯,陛下口谕,”内侍微微躬身,“今日天气晴好,朕想起当年在晋阳宫旧邸库房中存下几坛好酒,放着也是放着,寻呈若无事,便来陪朕尝尝,也看看那些老物件儿,省得它们蒙尘。”

这口谕来得随意,甚至带着点老友闲聊的意味,但晋阳宫旧邸、老物件这些词,却重重地敲在徐烈心上。

他不动声色,拱手道:“臣,遵旨。有劳中贵人稍候,容我更衣。”

马车驶入宫城,却并未前往日常参拜的正殿,而是拐向了西内苑一处较为僻静的宫殿。

这里维护得极好,却少了几分皇家的威严,多了几分温和怀旧的痕迹。

内侍引徐烈直入一处偏殿,殿内陈设简朴,书架上堆着些旧书卷,墙上挂着弓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陈年木料的气息。

李渊并未穿着龙袍,只是一身玄色常服,正背对着门口,仰头看着墙上悬挂的一幅巨大的行军地图,上面还残留着当年逐鹿天下时留下的标记。

“臣,徐寻呈,参见陛下。”徐烈规矩的参拜李渊,却说的是自己的字,带了几分亲近。

李渊缓缓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近乎温和的神情,摆了摆手:“今日沐休,不必多礼。这里不是太极殿,就你我二人,随意些。”

他指了指旁边的坐榻,“坐。朕让人把那几坛酒搬来了,晋阳的‘汾清’,记得当年你我,还有裴寂他们,最爱此物,饮之豪气顿生。”

内侍悄无声息地搬上一个酒坛,酒香醇厚。又奉上几碟简单的佐酒小菜,然后躬身退下,殿内只剩君臣二人。

李渊亲手拍开泥封,斟满两碗琥珀色的酒液,将一碗推到徐烈面前:“来,尝尝,看还是不是当年的味道。”

徐烈双手接过,依言饮了一口。酒液辛辣甘醇,一股暖流直入腹中。

他并非真正的徐烈,无法品味出所谓的当年味道,但他能感受到李渊目光中那份沉甸甸的追忆。

他只能顺着说道:“酒香醇厚,确是佳酿。谢陛下赐酒。”

李渊自己也喝了一口,目光却依旧停留在徐烈脸上,仿佛透过他这张年轻的面孔,在看另一个人,看一段再也回不去的岁月。

“前几日朝堂之上……”李渊忽然开口,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你可是把满朝文武,连同朕的儿子,都得罪了一遍啊。”

徐烈放下酒碗,神色平静:“臣愚钝,只是就事论事,见到不妥之处,便忍不住说了出来。若有失当,请陛下责罚。”他再次摆出那副愚忠的姿态。

李渊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些许疲惫,些许了然,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

“好一个就事论事。”他摇了摇头,“寻呈啊寻呈,你这性子,倒是和当年一模一样,一点没变。领兵打仗是一把好手,可这朝堂上的弯弯绕绕,终究是学不会,还是……不屑于去学?”

这话问得极有深意。

徐烈沉默片刻,才缓缓道:“陛下,臣是个武人。武人的心思,用在战场上,用在保境安民上,便已耗尽。朝堂诸公的智慧,非臣所能及。臣只知道,忠于陛下,忠于大唐,凡有损于此者,无论出自谁口,臣皆不敢苟同。”

他没有直接回答学不会还是不屑学,而是再次强调了自己的立场和简单的思维方式。

李渊叹了口气,目光重新投向那幅旧地图,手指划过上面的一道道山川河流:“当年,我们多少人,就是从这晋阳起步,一路拼杀过来……多少人倒下了,活下来的,也没几个了。”

他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感慨,“有时候,朕坐在这龙椅上,看着底下那些人,一个个心思深沉,算计来算计去,连朕的儿子们……唉。”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份身为帝王、身为父亲的无奈与孤寂,却弥漫在空气中。

他今日召徐烈来,品酒是假,看旧物也是假,真正的目的,或许就是想找一个能让他暂时卸下帝王面具,说一说真心话的人。

而眼前这个性子未变、在朝堂上发疯以自保、看似不懂权术却恰恰用最笨拙的方式表明了绝对忠诚的徐烈,成了他此刻唯一的选择。

这是一种极其隐晦的信任,一种建立在共同记忆和当前局势下的特殊情感联结。

李渊未必完全相信徐烈,但他需要这样一个纯臣、孤臣的存在,来平衡朝堂上日益激烈的争斗,也来慰藉他高处不胜寒的孤独。

“寻呈,”李渊忽然又给徐烈满上酒,语气变得郑重,“那日朕问你,会不会背叛朕。你说,不会背叛李唐。”

他目光灼灼,“朕今日再问你,若朕……若朕将来不在了,你待如何?”

这个问题,比上次更加凶险,直指未来那场几乎可以预见的风暴。

徐烈迎着李渊的目光,心中念头飞转。

他放下酒碗,站起身,后退一步,然后单膝跪地,声音沉静而坚定:

“陛下万岁之躯,何出此言。但若真有那一日,臣徐寻呈,依旧是李唐的臣子。臣之剑,只听从李唐正统之号令,只护卫这陛下亲手打下的大唐江山。此心,天地可鉴。”

他没有承诺效忠某个具体的继承人,而是再次将李唐正统和大唐江山作为效忠的对象。

这个回答,既避开了直接卷入夺嫡纷争的漩涡,又明确表达了对李唐王朝的忠诚,某种程度上,也暗合了李渊希望江山稳固、避免兄弟阋墙的深层愿望。

李渊静静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徐烈,良久,才缓缓道:“起来吧。”他伸手虚扶了一下,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酒也喝了,旧也怀了。你退下吧。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臣,谨记。”徐烈起身,躬身行礼,慢慢退出了这座充满回忆的宫殿。

走出殿门,清晨的冷风有些刺骨。

徐烈心中暗叹,这场看似闲适的沐休召见,其凶险程度,丝毫不亚于刀光剑影的杀场。

李渊隐晦的怀旧,是信任,是倚重,但更是一道无形的枷锁,将他牢牢地绑在了李唐的战车上,也让他在这暴风雨前的长安,留了那片刻的清静。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幽深的殿门,摇了摇头,心中默念:这盘棋,真是越来越复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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