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五年,中秋。
长安城内灯火如昼,朱雀大街两侧桂子飘香,但真正的盛宴在太极宫中。
麟德殿内,觥筹交错,丝竹盈耳。
皇室宗亲、勋贵重臣依序而坐,每人案前皆陈列着应节的月饼、瓜果和肥美的螃蟹。
殿中央,教坊司的舞姬随着霓裳羽衣曲,翩跹起舞,水袖翻飞,试图用这太平歌舞掩盖朝堂之下的暗流汹涌。
靖远侯徐烈的位置被安排在武将勋贵的前列,仅次于几位宗室亲王和元老。这个位置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信号。
他身着御赐的紫袍,腰悬金鱼袋,面容平静,偶尔举杯与相邻的官员致意,目光却始终保持着三分疏离。
自那日朝堂发疯及沐休日被单独召见后,他已成为各方势力眼中一个极其特殊且难以定义的存在。
宴会的气氛看似热烈,实则每一声笑语背后都藏着试探。
太子李建成作为储君,代皇帝向众臣敬酒,走到徐烈案前时,特意停留,笑容温煦如春风。
“寻呈,近日可还习惯长安水土?若有任何需求,尽管遣人来东宫知会一声。”
李建成言语间的拉拢之意,比之前含蓄,却更显迫切。
徐烈起身,恭敬却不失分寸地回应:“谢殿下关怀,臣一切安好,唯尽心事而已。”
他将酒一饮而尽,姿态标准得无可挑剔,却也堵住了太子后续更深入的话语。
片刻,秦王李世民端着酒杯走来,他并未多言,只是与徐烈轻轻一碰杯沿,玄色蟒袍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
他眼神深邃,低声道:“侯爷近日清减了,可是京中事务繁杂?”
这话看似关心,实则点出徐烈身处漩涡中心的处境。
徐烈微微颔首:“劳殿下挂心,些许琐事,不足挂齿。”两人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李世民需要的,至少是目前徐烈不倒向东宫,而徐烈给出的,正是这种模糊的保证。
就连齐王李元吉,也端着酒杯,皮笑肉不笑地过来,语气带着几分挑衅:“靖远侯,那日朝堂之上,好一手弹劾。本王禁足三日,倒是清静,还得谢谢侯爷了?”
徐烈面色不变,举杯道:“殿下言重了,臣只是据实而言。殿下若能因此静思己过,于国于己,皆是幸事。”
他这话软中带硬,让李元吉碰了个软钉子,冷哼一声,悻悻而去。
歌舞升平之下,是无数道或明或暗的目光,如同蛛网般缠绕在徐烈周围,衡量、揣测、忌惮。
他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头,涟漪扩散,搅动了原有的平衡,也让隐藏的礁石露出了水面。
酒过三巡,月至中天,清辉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入殿内。
李渊似乎兴致颇高,多饮了几杯,面色微红。他击掌暂停了歌舞,殿内顿时安静下来。
“今日中秋佳节,月圆人团圆。”
李渊声音洪亮,带着一丝酒意,目光扫过全场,“朕与诸位爱卿,共看盛世,心中甚慰。趁着酒兴,朕要赏赐几位有功之臣!”
内侍高声唱喏,早有准备的赏赐被一一抬上。
赐予房玄龄、杜如晦的是御笔亲题的字画,彰显文治;赐予李神通、裴寂等元老的是加封食邑,荣宠依旧;赐予太子和秦王的,则是名贵的玉璧和古籍,既有期许,也有勉励,更暗含制衡。
最后,李渊的目光落在了徐烈身上,殿内所有人的心也随之提了起来。
“靖远侯,徐寻呈。”
李渊的声音放缓了些许,带着一种不同于对待他人的语气,那里面混杂着追忆、倚重,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感。
“你自晋阳起兵便追随朕,南征北战,功勋卓著。镇突厥,扬朕朝威。朕,一直记在心里。”
他顿了顿,内侍捧上一个覆盖着明黄绸缎的托盘。
李渊亲手揭开绸缎,托盘上并非众臣预想中的金银珠宝,也不是加官进爵的诏书,而是一枚造型古朴的紫金龙符。
龙符不过巴掌大小,却透着一股沉甸甸的威严,在烛光下流转着暗沉的光泽。
“此紫金龙符,如朕亲临。”李渊的声音清晰地传遍大殿,引起一片低低的惊呼。
“朕将此符赐予你。”李渊看着徐烈,目光深邃,“望你持此符,谨守臣节,护我大唐边疆安宁,保境安民,不负朕望。”
这份赏赐,远超常规。它代表的不是财富,不是虚名,是实实在在的信任和权力。
一时间,殿内众人神色各异。
太子党面露忧色,秦王阵营眼神复杂,中立者暗自咋舌。
将如此重器赐予一个并非宗室、且行事看似乖张的武将,陛下此举,用意何其深也。
是真正的信任,还是将他推向更炽烈的火炉?
徐烈面色不显,心中亦是震惊。
他立刻离席,行至御阶之下,撩袍跪倒,双手过顶,接过那枚沉甸甸的龙符。符节入手冰凉,却仿佛烫手一般。
他深吸一口气,道:“臣,徐寻呈,谢陛下天恩!陛下信重,臣万死难报!必以此符为誓,恪尽职守,护卫大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的声音坚定,没有一丝犹豫。
宴会在这石破天惊的赏赐中接近尾声。
众臣怀着复杂的心情谢恩告退。
徐烈手握紫金符节,在无数道意味难明的目光注视下,走出麟德殿。
夜风拂面,带着桂花的冷香,他却感觉手中的符节重若千钧。
然而,就在他即将走出宫门时,一名老内侍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边,低语道:“侯爷留步,陛下在甘露殿,请您过去一趟。”
徐烈心中了明,真正的戏,恐怕现在才开始。
他点了点头,跟随内侍,穿过重重宫阙,走向那帝王最深的住所。
甘露殿内,灯火通明,却比麟德殿多了几分清冷和肃穆。
李渊已换下宴会的吉服,穿着一身宽松的常服,坐在书案后,面前摊着一幅巨大的疆域图。
他脸上的酒意似乎褪去不少,眼神恢复了帝王的清明与锐利,但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臣,徐寻呈,参见陛下。”徐烈再次行礼。
“平身吧。”李渊指了指旁边的坐榻,“坐。方才宴上人多,有些话,不便多说。”
内侍奉上两杯醒酒茶,便悄然退下,殿内只剩君臣二人。
空气中弥漫着龙涎香和墨汁混合的气息。
李渊没有看徐烈,目光依旧停留在疆域图上,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北方的边境线,那里标注着突厥各部族的势力范围。
“寻呈,”
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你说,这大唐的江山,真的稳固了吗?”
徐烈沉默片刻,谨慎答道:“陛下登基五年,四海宾服,万国来朝,江山已然稳固。然,北有突厥狼子野心,西有吐蕃,内里……亦需休养生息。可谓稳固之中,仍有隐忧。”
“隐忧……说得好。”李渊抬起头,目光直视徐烈。
“最大的隐忧,不在外,而在内。”他这话,几乎已是挑明。
“朕给你的龙符,你可知其重?”
“臣知道。此乃陛下信重,亦是千斤重担。”
李渊的声音低沉下来。
“一把锋利的双刃剑。用得好,可护国卫民;用不好,则会伤及自身,甚至……动摇国本。”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那轮皎洁的圆月,月光洒在他已显斑白的鬓角上。
“今日朕赏你,明日弹劾你的奏章,便会如雪片般飞来。他们会说你恃宠而骄,说你手握重器,心怀叵测……那些话,会很难听。”
李渊的背影在月光下显得有些孤寂,“朕给了你权力,却也给了你无尽的麻烦和危险。”
徐烈静静听着,心中明了。
李渊这是在告诉他,赏赐的背后,是更严峻的考验和更孤立的处境。
徐烈叹了口气,直直的跪下。
“陛下…臣,不怕。您给予臣的,臣何时拒过。”
良久,李渊转过身,脸上不再是帝王的威严,而是一种近乎于……无奈和坦诚的神情。
他走回徐烈面前,看着这个比自己年轻许多的少年将领,眼神复杂。
“寻呈,”他唤着他的名字,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柔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切,“朕知道,朕也知道…五年来,苦了你。但是朕没办法,那些不被世俗知晓的感情…朕只能偷偷的藏着。”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语,最终化作一声轻轻的叹息。
“朕是皇帝,但帝王……有太多的不可做也不能做的事情。”
“朕给不了你安稳太平,给不了你一次正大光明的爱,甚至……朕可能连一个能护你周全的承诺都给不了。”他的声音里透着一丝藏不住的爱意和苍凉。
这些话,已近乎帝王的心扉之言,充满了身为君王的无奈和痛苦。
他看着徐烈,目光深沉如夜:“朕能给你的,只有这个龙符和兵权,只有这份看似风光,实则烫手的权力。”
“徐烈,朕给不了你其他的……只有这个,朕给得起。”
这句话,重重地敲在徐烈的心上。
它不再是纯粹的帝王心术,不再仅仅是制衡与利用,里面掺杂了太多复杂难言的东西。
有对徐烈的愧疚,有对如今局势的无力,有一种在权力顶峰却深感束缚的悲哀。
他能给予极致荣宠,也能赋予生杀大权,却给不了一个纯粹的、安稳的未来。
他将最危险的武器交给了他认为最不会用它来伤害李唐江山的人,同时也将最沉重的枷锁,套在了这个人的身上。
徐烈站起身,再次深深一揖。
这一次,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陛下之心,臣明白。臣,怎会怪您,这李唐的江山,臣替您守着。”
李渊看着他,眼中似乎有微光闪烁,最终,他点了点头,挥了挥手:“去吧,夜深了。再多留,会传出太多风言风语,对你的名节不好。”
徐烈躬身退出甘露殿。手握那枚紫金龙符,走在寂静的宫道上,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李渊那句,只有这个,朕给得起。如同烙印,刻在了他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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