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漾欲言又止，但转念一想自己什么都记不起来了，眼前的绿衣少侠即便嘴上说得再凶，但也实实在在是救了自己，之后还需要靠他带自己出去，找寻遗失的记忆，弄清楚自己是谁，为什么会一身伤。
于是他也便没有阻止他的“抢夺”。
“这个玉牌能证明公子你确实是姓戴，”杨子砚啃着蛇肉认真道：“钱袋里还有这么多钱，那应该也是个大户人家出来的公子吧。”
苏厌心想这家伙居然还有一点脑子。
“我遇到他时，他已身受重伤，那伙想要杀他的人似乎也只要他的命，无论是用何种手段。”苏厌简单交代了昨日遇见戴漾时的情景。
“仇家？还是情杀？”杨子砚想起刚进荣国时路边摊子上的那些个小话本。
看戴漾丰神俊朗一表人才的样子，非常容易成为那种欺骗无知少女的负心汉。
苏厌兴致缺缺，他并不在乎戴漾到底是什么人，只想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然后再搞一笔钱，继续南下去庐阳。
地图上的标注写着要在子夜时分找到林中有荧光标记的树根，然后根据八卦阵法依次走位，才能走到生门，离开这蛇林。
苏厌觉得自己的运气也不是太差，还好之前求师父教了自己一些奇门遁甲之术，才不至于在此时拿到了地图还不知道怎么出去。
距离月上树梢之时还有好几个时辰，苏厌难得有空，在心里粗略回顾了一下自己的前半生，用来消磨时间。
八年前，江湖中出了个骇人的丑闻，说是那洁身自好德高望重的玉雕大师、机关大师注魂公，竟然从暗门子里赎了个小男孩带回家。
这事本该隐秘得很，但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有人说那注魂公就是个伪君子，还是跟凡人一般好色；有人说小男孩是其故人之子，他只是出手搭救。
一时间甚嚣尘上，江湖里众说纷纭。但注魂公似乎并不在意外人的眼光，反而将男孩带回家后悉心照料，传授手艺、教其武功。
然而令人奇怪的是，唯独偏偏没有请夫子给他上课。
十二岁的小苏厌却觉得乐得轻松，毕竟他从小在养父母家时就没有去过学堂，一时间若是让他真的去学那些之乎者也四书五经，他怕是想着还不如留在暗门子里。
卖|身，都比学习强。
那时他还不懂卖|身是何意，就当是陪些官老爷喝酒听曲儿，被摸两下屁股，还能有赏银拿、酒肉吃。
暗门子是青楼，但却比青楼还下作，没有官府衙门合法管着，大都是让还未到十三岁的雏儿接客。
幸运的是，在小苏厌要接客的当晚，注魂公一掷千金买下了他，马不停蹄地将他带回到了自己远在蜀中的老宅里。
苏厌原以为自己是被买去当小妾，但没想到却又是拜师又是拜父的，懵懵懂懂就成为了注魂公唯一的徒弟。
十二岁到十八岁，六年弹指一挥间，虽说师父有一大半的时间都不在自己身边，但苏厌还是勤勤恳恳承袭了注魂公所有看家本领，甚至还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趋势。
而就在他十八岁生辰时，养父母突然找上门来，又是哭天又是喊地的，一定要注魂公给他们好几箱黄金，否则就赖着不走除非把苏厌还回去。
养父母大闹之时，天正下着瓢泼大雨，临近黄昏，苏厌刚从山脚下买点心回来，就见到前厅院中，白刃进红光出，养父母血染布衣，倒在注魂公脚边。
关于养父母，苏厌只存着微弱的感激，剩下的只有厌恶。
可虽恨他们，苏厌从未想过要杀了他们。
苏厌想问注魂公为什么，一向教导自己君子慎独不欺暗室的师父，为何会突然残杀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
雨下得太大了，模糊了双眼，也模糊了神智。
再醒来时，床边只放了几个药瓶，和一封简短的信。
十八岁的苏厌抬起手臂遮住刺眼的光，一动不动在床上直直躺了一天一夜，然后起身简单收拾行李，无人在意地离开了生活六年的铸魂府，开始漫漫无期的寻师之路。
他必须要先弄清楚几件事，一是师父为何突然要杀死养父母，二是师父为何要给自己下毒，三是师父为何要不告而别，四是……
自己的亲生父母究竟是何人？
注魂公给他下的毒很烈但却不致命，可每月光是买药材缓解发病时带来的痛楚就要耗费十几两银子。
其实他也可以不花钱买药，但他受不得这锥心刺骨的痛，十二岁之前受被养父母鞭打的痛已经够多了，他不想再吃苦了。
然而信中写道解药只有注魂公一人有，注魂公想让苏厌找他，但自己却分毫线索也不留，苏厌根本不明白自己这一板一眼的师父，怎的突然如此有童心，开始跟自己玩起这要人命的躲猫猫。
于是苏厌只好一边用注魂公教给他的手艺挣钱骗钱，一边沿途询问是否有人见过注魂公。
几日前，他初到荥阳城，手里还剩了一块低价淘来的羊脂白玉，便打算刻个复杂的螭纹印章，仿造师父曾雕刻问世过的一枚，高价卖给当地的土财主，诓骗些钱。
结果没成想那土财主竟然收过自己师父这枚印章的正品，还找了鉴宝先生写过鉴定书。
土财主买过手后，一开始还美滋滋地将印章小心翼翼收入宝库，结果仔细一看，架子上却居然有个一模一样的，当下顿时便怒火焚身，立刻叫了府里的打手去苏厌下榻的客栈拿回钱并揍他一顿。
可眼下苏厌已是快到每月毒发的时间，他只好走为上计，一路快逃，才不幸逃到了这个蛇林。
然后便是遇到了也被人追杀的戴漾，以及看似单纯天真的杨子砚。
在苏厌倚靠着洞壁思考人生的时候，杨子砚出洞砍了几根能出汁水的树枝回来，分给他和戴漾。
杨子砚扶着戴漾坐起：“戴公子，你会不会其实就是荥阳本地人呀？待苏公子带我们出去后，是不是就能找到你的家人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太好了。”戴漾两手接过树枝。
“荥阳城里没有戴姓的大户人家。”苏厌突然开口。
苏厌要诓骗的对象都是有钱人，来到荥阳时他就都已经查过城中有哪些大户人家，若是其中有戴，那他早就会安排好出去后该如何让戴家人对他千恩万谢双手奉上金银财宝了。
况且如果戴漾真是本地大户人家的子弟，那他父母又怎会眼睁睁看着他被一众杀手追堵。
杨子砚看见戴漾原本有光的眼睛瞬间黯淡下去，又立刻开口安慰道：“没事没事，出去后我可以让我的护卫帮你一起找！首先我们可以先去医馆，把你身上这些伤口处理好来。”
苏厌回神看向杨子砚：“说来，杨小公子不是荣国人吧。”
杨子砚一惊：“哎？你怎么知道！好厉害啊！他们说我的汉话已经说得很好了！”
“……也不难猜。”苏厌嘴角抽搐了两下，“大理国人吗？看你的衣服和佩饰，应当也是个贵胄吧。”
杨子砚想了想：“贵胄？算是吧！我来自苍洱堡，我爹是堡主，我娘亲是大理国公主。”
怪不得，还真是……
“那你是偷跑出来的？”苏厌问道。
“对！苏公子，你真是太神了！”杨子砚两眼放光。
这到底是哪里让你觉得神了……苏厌很想扶额。
不过这二傻子身份特殊，如果能与之成为好友，说不定能利用他更快找到师父，或者干脆直接找到解药。
“那你出去后，打算再去哪儿？”苏厌语气变得更加温柔了。
杨子砚转头看看一直默不作声的戴漾：“要不就先帮戴公子找到家人吧！”
“也好。”苏厌毫不犹豫点头，继续顺着小少爷的心意，“然后呢？”
“然后……然后……然后我也没想好。”杨子砚皱起脸，“哎，苏公子是哪里人？要不你带我去你老家玩玩？”
“我？”苏厌没想到杨子砚会突然把话头转向自己，“我……蜀中渝州人。”
“巴蜀啊……是个好地方！那要么我们就再去……”
但杨子砚还没把话说完，苏厌就先又抢去了话头：“要不我们去庐阳？”
前段时间得了个消息，说是有人在庐阳见到了注魂公，无论是真是假，苏厌都得去碰碰运气。
“庐阳？也行也行，只要不回家，去哪里都行！”杨子砚拍腿赞同，“你觉得呢，戴公子，等帮你找到了家人，你要不要也随我们一道去庐阳？”
一直在旁边倾听的戴漾愣了下，然后答应：“若是那时我已经找回了记忆，那便更好了。”
多一人少一人同行对苏厌找师父的区别不大，如果戴漾背后也有个大靠山，那其实能算是稳赚不赔。
“不过千万不能再碰到追杀你们的那些人了，尤其戴公子又身受重伤的，那群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杨子砚道。
“城中是不安全了，但…但近日我身体抱恙，必须要先去医馆拿些药，修养几日，才能离开。”随时都有毒发的可能性，苏厌必须保证自己是在身体康健的情况下再上路。
“所以那就先住我那儿吧！我的护卫武功高强，他们肯定可以保护好你们。等戴公子养好身体，你也养好病，我们就即刻启程！”
杨子砚兴奋地握紧拳头，没想到初来荣国就能遇到两位年龄相仿的少侠，自己完全不敢想象接下来的游玩日子会有多么精彩。
三两好友，打马而过，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比武论剑，行侠仗义，好不快哉！
杨子砚一个人自顾自地澎湃激昂着，苏厌和戴漾同时都很默契地没有去打扰他，任由他独自站在洞口畅享未来的游侠生活。
“苏兄。”戴漾望向苏厌。
苏厌转头：“嗯？”
“我……还是想说谢谢你，若没有你，我估计真的就……”自己一个失去记忆来路不明还被追杀的人，苏厌愿意救自己又愿意带着自己找家人，戴漾无论怎么想，都觉得自己这辈子都难还这莫大的恩情。
陌生的环境，莫名的伤口，戴漾刚醒来时内心本该是无措惶恐的，但苏厌的存在没有给他独自神伤的机会，骂骂咧咧的语气反而让他安下了心。
苏厌无端觉得戴漾此时的状态格外配得上我见犹怜四个字，心头一动，嘴角扬起一丝顽劣的笑意。
“这么感动啊？那要不然，等你回了你的戴府，便以身相许，带着万两嫁妆，下嫁于我，如何？”
戴漾瞳孔微微颤动。
自己……是被调戏了吗？
“怎么？不愿意啊？”苏厌托腮，无辜地眨眨眼。
“若我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孩子，或者我是什么朝廷通缉犯，又或者我是坏人，那些人是来杀人偿命的……”戴漾耳根连着脖颈红了一片，说起话来结结巴巴的。
“行了行了，就你这样经不住逗的，一股子书卷气息，定是出身于那腐朽的书香门第。虽不知你到底是惹了什么人，但，应当不会是什么坏人。”苏厌突然凑近，仔细打量戴漾抖得飞快的眼睫毛，“再说了，我可没有什么龙阳之好断袖之癖，你若是想嫁我，我还不愿娶呢。”
戴漾的脸更红了。
苏厌好笑地看着他一副委屈小媳妇的模样：“八尺高的男媳妇娶回家，我真是怕吓惨了地底下我的那些列祖列宗们。”
戴漾避开目光，低头抿嘴：“待我回了家，苏兄想要多少钱，我定会双手奉上，毫不犹豫。”
“哦？那可得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就靠着戴兄带我飞黄腾达了啊。”
就希望戴漾真是出身豪门，到那时光是靠救命恩人这一身份，未来几年的药估计都不用愁了。
如此这般，苏厌更加宽慰自己没有白费那颗回魂丹，和半瓶的金创药，以及为了救戴漾逃出险境的那枚霹雳弹。
毕竟，都是钱，都是钱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