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御史府的千秋宴热闹非凡,府内张灯结彩,琼浆玉液流转在觥筹交错之间。
先是有乐师齐奏,笙歌笑语连连,再有别出心裁的文会,众士人轮番即兴赋诗题字。
席间有名士独自高台吟诗,也有才俊和人共饮。
饮酒作乐自然是极佳的,只不过今日——
步笑安把酒杯放在一旁,她今天却不是仅仅来参加宴席的。
声势浩大的宴席终于拉开帷幕,众人目光聚焦到正中央,郎御史缓步走出。他身着一身段蓝色锦袍,刺绣华丽而不失体统。
年近古稀的他依旧是器宇轩昂,语气铿锵有力,沉声说:“今日设宴,为共赏诗文,修身明志!诸位皆是有文采风流之人,不妨畅所欲言!”
御史话音未落,就有人接着说:“在下早闻御史大人好诗文,今日不胜荣幸,也愿献上小诗一首!”
步笑安在台下微微一笑,握笔的手未停,低头一笔流利的小楷跃然纸上。俨然成了坐在角落默默书录诗词温润如玉的学堂士子。
为了今日宴会,步笑安多日来往来学堂,终于让她等来了一个机会。宴会宾客身份用起来得心应手,倒是正合她的心意。
宴席已经过半,杯盏交错间众人已微醺,而郎御史也微微起身,笑道:“诸位稍事片刻,老夫去更衣,稍后再来共赏诗文。”
说罢,便在几位仆从的搀扶下从宴席后侧悄然退去。步笑安一直安静地坐在角落,见御史离席,心中一动。
四周众人觥筹交错,她隐藏在柳树旁见无人注意到自己,便悄然放下笔,低头混入几名散步的仆人中。
这番行动,倒是让她逮到了一个可以与御史单独相处的机会——御史并没有去更衣,反而绕了路去了书房。
“御史大人,草民有要事禀报。”
一身士子装扮的步笑安屏住呼吸,微微敛目,眼睛紧盯着书房门口。
书房木门微掩着,她透过房门缝隙可以看见御史微微摇晃的身影顿了一顿,只见他长袖一甩,道:“何事——”
御史威严的声音从书房里传出,撞在步笑安的耳朵里。那言语中的微醺之意未除还似乎带着些许疲惫。
手伸入长袍,步笑安掏出藏在胸口的账册,紧紧握在手中。
步笑安手放在门上冷静地推开,踱步上前,握着账册在御史眼前站定,抬眼看他。
她深知不能显露出一丝迟疑,“大人,曹然曹大人十年来公然贪污**,草民惶恐,特请御史大人做主。”
风声萧萧,一瞬间喜气洋洋的氛围一下子陷入了冰冷的沉寂。
不过如同锅里烧水一般,冷水最终还是冒出了热气。
“你是说有人在本官眼皮子底下作乱?”
御史的酒气好似去了几分,“你有何证据?本官为什么相信你。”
步笑安在他面前翻开账册,开始细数账册上的所有漏洞,她的手指停在账册的一页上,娓娓道来。
“这是曹然,曹县令的账册。您看着账册上所记载的的内容,明明永安大道的银两前一年拨了如此之多,第二年在已经完善的情况下,又多了一笔。您再看明明每一年的拨款和支出应当是固定的,但这一笔并没有明确的解释。”
御史像是没有见过如此胆大之人,转过身定定地看着她,细细听着。
步笑安对账本的熟悉程度可见非一般,她继续道:“而且,不仅如此。永宁大道的建设进度远低于所记录的预算。”
御史的眉头微微皱起,他走近一步,仔细看着她所指的账目。
“再看这一笔。”步笑安翻到了下一页,指着上面的内容,“这里本应该有详细的备注和说明,可是这里记录的太过于模糊,显然是有人试图掩盖某些细节。”
御史微微低头,眉宇间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为难之色。他轻抚颔下胡须,沉吟片刻。
“可以了。”他声音低沉,带着些许疲意,随即,他上前一步,伸手按住她手中的账册。
账册一把被他夺走,在他手中翻动的飞快,“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步笑安。”
御史大人听完禀告后,似已无心再赴宴,挥手遣散侍从,将书房门缓缓合上,竟是闭门不出了。
御史大人的反应很平静,平静到,步笑安以为他是个木头人。
宴席的喧嚣声隐隐约约从远处传来。
她快走几步,却总是有脚步声在后面跟着,再走几步还是有脚步声跟着。她想了一想,觉得如果是神弓卫的话断然不会有如此凌乱的功夫。
而且,他们应该在主屋房顶上接应她以防万一。
步笑安眉头微皱,迅速转身绕到了书房的另外一侧,正好靠近宴席的边缘,她围着栏杆转了一圈。
宴席正值盛况,一杆长枪从左手挪到右手,再在头上转了三圈,戏班子卖力表演着,喝彩声此起彼伏。
就在她踟蹰之际,忽然一抬眼,惊鸿一瞥中,她正巧瞧见昨夜匆匆现身于县衙的那名黑袍女子,此刻竟堂而皇之地站在人群前排。
步笑安心底一惊,心思再一转,这下被她忽视掉的在空气中弥漫的焦味飘入鼻尖。
焦味?从何而来?
她脚下生风,一个健步跃入草丛,身形如燕般俯身隐入暗影中,迅速绕至书房窗外。目光扫过四周无人,手指轻轻一捅,在窗纸上戳出一个细小的孔。
透过孔隙,她瞧见书房内火光乍现,映出烧毁账册的点点火星!
何人何地做了何事已经昭然若揭。步笑安皱起眉头,他们果真是一丘之貉!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步笑安猛然回神,耳后急促的脚步声与嘶喊声几乎同时炸开:“在这!大人吩咐,别让她跑了!”
暴露了!步笑安迅速意识到自己已被盯上,只得采取之前预想的第二方案。
她心念急转,迅速判断当前局势。好在,关键证据早已妥善安排,账册仅是幌子之一。更好在,曹然罪行累累,铁证如山,就算眼下被困,她也并非全无退路。
步笑安沿着长廊飞快地向前奔跑,她身形一跃,悄然无声地掠上房檐。站在主屋房檐之上,她四下环顾,原本应该隐匿暗处接应的神弓卫却踪迹全无。
步笑安心头一沉,计划本应天衣无缝,为何关键时刻却生出这等变故?事到如今,唯有靠自己了。
眼看追兵在假山旁逐渐聚集,步笑安屏住呼吸,迅速移动到另一边的屋脊。
“这边!”
只听一个陌生的嗓音突然从斜前方飘然而来。步笑安循声望去,将目光锁定在正在表演的戏班子上。
此人是谁?
不过不重要,现在要做的是脱身!若是她可以趁乱,隐藏在戏班子中——
有了!
她迅速翻身而出,借着人群混乱之余悄悄摸向后墙。此时戏班子中扮演君王的丑角此时一个飞踢转到了她的身前,拉着她翻身一跃!
这一跃让他们成功跃出了御史府。
步笑安刚想松口气与那戏子道谢之际,却忽然感到一阵寒意。那种汗毛竖立的体感经久不见。
只见从侧巷中突然走出一人,此人正是郎御史,他背后还跟着一小队亲兵!
步笑安他们二人是四面楚歌,心中警铃大作。
她在心中暗暗盘算出路的同时,也在寻找对方的破绽。如今一起出逃的不止她自己,况且那名戏子看起来也只是轻功不错的样子。
这可怎么办。无论她往那个方向避开,对方都能拦截住,她的逃路已然被封死。
步笑安奋力一跃想要从侧方房檐翻出,却一道利刃飞速划过,削落了她的发带。青丝散落,她在空中也失去了平衡,跌回地面。
正待翻身而起,却不料已是手脚被擒,动弹不得。
“步笑安,这个局你出不去了。”
*
众目睽睽之下,步笑安和那戏子被侍卫推搡着来到在宴会高台之上。四周哗然的议论声如潮水般袭来。
“此人是谁?在宴会之上就敢闹事?!荒唐!怎么还有个戏子?”
“我认识她,她是学堂抄书的!这千秋宴果真什么人都能进了?!”
“胆敢大闹御史府,真的是自不量力!按我说戏班子也应该抓起来!”
步笑安微微抬头,对上了无数双冷漠或鄙夷的眼睛。
郎御史那个高高在上的老者此时正站在台阶上,冷眼旁观。
“诸位,此人居心叵测,离间我章州父母官,还大闹我宴席!诸位说该当何罪呀。”
“竟有此事!”
人群哗然之声更深,有人开始喊叫着要将她正法,以儆效尤!
步笑安闻言,高声道:“敢问大人,在下何错之有!”
郎御史闻言沉声道:“私盗账册、擅改户籍,行踪可疑、心思叵测,敢问你,还有何辩解?伪造的账册,是哪里来的!”
此人竟敢如此颠倒黑白,她深吸一口气,朗声道来:“步笑安今日之举,乃是为百姓鸣冤。敢问御史大人,这些罪名,难道不是应该你们这些大人物来认嘛。”
郎御史眉头一皱,冷冷道:“你不过一介士子,有何资格妄言是非?诸位看到了吧,此人就是如此侮辱父母官的!”
他话锋一转,厉声道:“来人,带下去,好生审问!”
步笑安眼中闪过一丝凌厉,她暗暗凝神,趁着侍卫稍一疏忽,忽地闪身躲开他们的推搡。
心中已然有了决意:既然已经被暴露,那便正好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将真相公诸于世。
她眼神坚定,身形一晃,便避过身边几个侍卫,反手将他们推向一旁。
众人惊愕地看着这个被指为罪人的士子竟然顺势跃上台阶,站到高处,朗声开口:“诸位,御史大人执掌一方,理应为百姓谋福,但章州的税收何其不公?百姓为重税所苦,大家有目共睹!我步笑安虽为一介书生,但也不能眼看苍生疾苦而袖手旁观!”
郎御史大惊失色,手中的茶盏一抖,茶水泼洒在案几上。
他气急败坏地喊道:“快来人!把她给我抓起来!”
步笑安早已警觉,敏捷地避开了侍卫的逼近,顺势夺下一名侍卫手中的刀,横在身旁。
就在局势僵持之际,一旁一直安静看戏的戏子突然动了。
那好端端在一旁看戏的戏子,此时突然用袖子开始抹起脸来。隐隐约约露出了一张面容既清秀又凌厉的容颜。
只见他在众人束手无策的寂静声中,突然轻咳了一声,不疾不徐地抬起眼。
“孤在此,看谁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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