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包浑身的毛炸开,像只黑色海胆。
韩渊放开手里缩成一团的怨灵踱步到落地窗,屋子里黑灯瞎火,他不需要照明这类没用的东西。脚边的小黑猫一边保持着警惕的姿势,一边狼吞虎咽地享用从韩渊手中掉落的灵体。
“大人,卑职已将您打算在此逗留一阵的消息告知傅趋将军了。”
“醧望台那边怎么样?”
“老太婆十分倔强,探不出口风。她说大人若是疑她徇私枉法,大可到阎罗处秉明。”
“哼,还是老样子,”韩渊想象得出孟婆说这话的样子,转身问胡越:“你觉得呢?”
“这......”
“既是问你,就不要吞吞吐吐。”
“卑职认为醧望台差事的确繁重,历来琐碎甚多。若有孟婆未察觉的疏漏或许也不是有意的。”
“正因不是有意,才更显得麻烦。她驻守轮回要地近千载,论资排辈,阎王都当礼敬三分,若有谁能瞒过她的眼睛暗度陈仓,事情恐怕非同小可。”
“大人不是与那厮面对面了么?”
“哪有面对面,我连这东西几个鼻子几个眼都不曾摸清。”
“呃......他呢?”
韩渊知道胡越指的是钟无期,遂摇头:
“说出来连我都不信,它居然有本事伤及无期。”
胡越楞了一下,迟疑道:
“莫非这些玩意儿吸了他的生魂?”
“没严重到这般地步,大约对方刚要下手就被阻止了。”
“卑职想不通。砳季山无主之地一向太平,一来是极为封闭,二来就算要搞什么阴谋,搜罗这些比蝼蚁还贱弱的死灵实在是不划算的买卖。”
韩渊眉间阴霾骤聚:
“都到这步了,你还认为砳季山是无主之地?你口中的卑贱,在我们不察觉之时已经捅了不小的篓子啦。”
见胡越惶恐,韩渊没有继续责怪的意思,怀中取出给傅趋的信函递过去,叮嘱:
“此为绝密,你需亲自交到傅兄手里。醧望台明面上就不必打扰人家了,免得引起有心人的怀疑,徒增麻烦。但私底下......”
“大人的意思属下明白!”
小心收存好书信,胡越不敢耽搁立即返回冥府。“坤园”中庭内急促的马哮过后归于死寂,豆包圆溜溜的翡翠眼盯着目送鬼校离开的韩渊,男人笑眯眯地蹲下,轻柔地摸着它的小脑袋:
“吃饱了吗?要是把你饿瘦了,你的主人怕是饶不了我呀。”
不顾斜躺在阳台上喃喃自语的虚弱男孩儿,汪洲用力摇晃红色喷漆,又再次观察手里的照片。
玛萨军师李怡斌的别墅地下室散发出阴暗腐朽的味道,汪洲定定地注视着四面墙壁顶上通风窗贴满了黄色符纸,进来时大门内侧红色油漆的涂画的古怪图案,往他旁边抬着相机走过的技术科同事鄙夷地碎碎念:
“不知道的以为这些人渣转行拍恐怖片了呢,不看看现在是啥社会,搞这套,荒谬透顶。”
房间深处有张不大的圆桌,上面堆了些空掉的血袋,血迹沿着袋口来到肮脏的桌面和地板,成了黑褐色的干痂。有人蹲在地上喊汪洲,他绕过桌子来到地下室尽头,坚固的水管和承重立柱上四条空荡荡的铁链让每个取证人员都非常不适。汪洲拾起一端的铁环在手上比了比,尺寸不对,于是将之靠近颈处。
“纯畜生啊......”
小年轻忍着厌恶收集锁链上的指纹。汪洲没发话。钟蕾被锁在水管上,四肢应该是自由的,唯有脖子受限,离她仅几步远的孩子却不单锁住了脖颈,还锁住了手脚。男人站在紧挨立柱的地板,满是灰尘的红色圆圈内,圈子里的图案乍看跟门上那个有些相似,但似乎又有不同。两个被囚禁者之间正中墙面上,一张与整个地下室极为不搭调的精致人面浮雕镶嵌其中。
汪洲有些反胃,转身出了地下室。
法医担架推着两具蒙着白布的尸体往外走,房子监控室门口,老姚等着里头计算机中心的人做设备拆卸,看见汪洲,他上前递去支烟,二人默契地来到花园角落。
别墅外阳光灿烂,小院绿色养眼,与藏污纳垢的内部仿佛成了不同的世界。
“刚抬出去的是张川手底下的人,看来他们早勾结一块儿准备独吞玛萨的地盘了。弹孔和子弹型号初步判断是来自‘猎犬’,不过还得做进一步的弹道分析。监控能砸的也都让他砸了,”打火机送到搭档嘴边,姚云晖手插裤袋问道:“孩子送医院怎么说?”
一直有些神游的汪洲在听到“孩子”一词才慢吞吞地回道:
“几处磕碰伤,有些营养不良,其他都还好。”
“传染病查了吗?”
明白对方的意思,汪洲夹着烟任由其燃烧,讷讷地点头:
“结果正常。”
“狗娘养的,这帮混蛋真不是东西。”
玛萨、张川、李怡斌不是东西,自己也没好到哪儿去。此刻,他汪洲宿舍的阳台上不正在用同样的方式重现着相似的画面么。但若是不这么做,该怎么做呢......
汪洲上报时隐瞒了部分找到无期的具体细节,说了也是天方夜谭,白白招不待见。考虑到案情的特殊性,副局同意结案前孩子暂时容留在医院,派个同事照顾。见不到汪洲,男孩儿就立即不吃不喝,拒绝说话,没辙,两天后他重被送回了汪洲手上,刑警队长高兴不起来。
照片里冲洗过后的地板红色漆印变得鲜明。审讯室内张川对着图案发出让人汗毛直竖的笑声,汪洲亲自下场。一问三不知,差点把哈喇子都笑喷在记录警员脸上的嫌犯在看到刑警队长进来后即刻止住略显做作的表演。
汪洲让同事出去,自己单独讯问。
摄像机的绿灯熄灭,把镜头移了个方向,汪洲的举动令控制室的李晓等人犹疑地望向了一旁的老姚。队长这是在干嘛?想被处分吗?这么做完全不合规矩。
文件夹啪地打开盖住了桌上红色符咒的照片,男人将受害者们以及案发现场的放大图依次陈列出来,“2.13渠藻女尸案”、“黎塘街下水道碎尸案”、“五华门金店抢劫案”......
张川抱着手神态自若地浏览一遍,仍旧没想开口。
“李怡斌别墅的浴室,二楼最豪华那间,”汪洲揶揄的语气似乎表达了羡慕,还有些感慨:“一个洗澡上厕所的空间都比我卧室大,从这点看,你们老大对你们挺走心的。”
对方勾起嘴角,甚至翻了个白眼。把刚拿到的DNA报告摆开,汪洲回以同样的笑:
“看不懂?哦,也对,忘了你义务教育都没完成呢,我来给你解释一下,”指着其中一串黑色数据,刑警队长像是个用心教学的老师对着烂泥扶不上墙的废柴学生,一字一句道:“脱氧核糖核酸匹配结果,99.96%。样本来源:血液、皮肤和骨组织碎屑。它们分别属于三位女性死者和一位男性死者。出血量不是几滴,沿着浴缸流到门口的面积估计约为2000~2500ml,这还没算浴缸内检测到的呢。”
男人挪动臀部,目光开始跟着汪洲的手指走。
“你们貌似很喜欢下水道,认为它四通八达,足够掩盖你们的龌龊。不过你们不知道的是,实际上我们也蛮喜欢下水道的,因为好东西通常都藏得很深。”
“房子是李怡斌的,你是不是搞错对象了。”
“放心,对各位大佬我们肯定一碗水端平,不会厚此薄彼的。房产的确是登记在李怡斌名下,不过一年来你的车子进出小区的次数比房主要频繁得多,难不成它对你有什么特别的吸引力?”
明知故问,张川终于再次爆发,不同于之前的惺惺作态,这次他笑得有些幸灾乐祸。汪洲静静地等着,对方戛然而止,胳膊伏在桌上倾身朝着刑警队长吐出一句:
“那小怪物现在在你那儿吧?”
成功抓住汪洲神色中转瞬而逝的紧张,张川得意地用指节敲了敲桌面:
“果然!看在汪队长刚刚好心地对我讲解什么糖酸的份儿上,我友情提示你,赶紧把他给处理掉。”
“什么意思?”
“啧啧,我忘了,我们是义务教育都没完成的,不择手段的大坏蛋,搞定个小崽子不在话下。你不一样,你可是捍卫正义的英雄啊。”
路上他去五金店买了红色油漆,副驾驶椅上放着被局长打回来的材料。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们瞧过自己写的这些东西了吗?!你们倒是说说看里头有哪一句话能往检察院里提交???做事越来越荒唐,越来越不讲原则!”
挨批的除了自己还有老姚。
汪洲无力地开门,狭小的公寓客厅一眼就能瞅见横在阳台上不知是死是活的男孩儿,张川的话在男人脑袋里响起。
“看过宫斗戏没?剧里面常常演的那些娘娘为了争宠给竞争对手扎小人儿,这叫巫蛊之术,专门拿来害人的。目前你家里养着的就是个披着人皮,会喘气的小毒人儿。弄不好的话......嘿嘿,汪队长你可就自求多福咯。想想你费尽心力安排在我身边的小林的下场吧。”
饭菜买了两人份,端着盒子试探着走过去,阳台内一片狼藉。自己中午没办法回来,汪洲把矿泉水和饼干面包放在纸箱里,让男孩儿伸手就能拿到。沙发上的靠枕给他垫在地板上。汪洲还去市医院的一次性用品店打算买个尿壶之类,拿在手里又觉得塑料硬度偏高,潜在的危险品,于是目光投向了货架上层的纸尿裤。
打从跟着自己来到家里,那孩子基本没怎么开口说过话,不过也不是闷葫芦,在外科急诊室里给他胳膊上涂药的护士就蛮喜欢这小孩儿,一个劲夸长得好看,又乖,消毒水抹上一点儿都不哼唧。
“小朋友,你叫什么呀?”
“钟无期。”
汪洲这才发现自己压根没有问过这个问题。护士把病历塞汪洲手里:
“填一下孩子基本信息,我先给处理外伤。诶,小脸蛋摔成这样......填好了带娃进四号诊室找大夫,瞧情况得拍个片。”
对着面前男人全盘托出不是孩子父亲的事实,医生和助手面面相觑,不敢置信他们听到的这个绑架故事有多么离奇。小朋友脸上身上几处轻微伤倒是好处理,可颈后密密麻麻的针眼让有着丰富从医经验的医务人员心底疑窦丛生。恍惚着走出医院,汪洲惊讶地自觉,不到迫不得已人的潜力是不会被激发的,他唾沫星子横飞,瞎话混合着事实把医生唬得一愣一愣的,终于自己的工作证件让对方放下心来,同意为男孩儿采血化验。可他不知道的是,过不了多久便轮到钟无期让汪洲大开眼界了,刑警队长总算见识到这辈子都没见过的发疯,而这仅仅是他未来生活里的开胃小菜。
一地的血道是他手指硬生生抓的,看得出来他试着喝了水,吃了点东西,最终全部呕出,食物也打翻在地,铐在栏杆上的左手手腕处皮开肉绽,铐子边缘沾满鲜红,原本包扎好的敷料早已脱落粘在衣领处,伤口没有愈合反而裂得更大。
奄奄一息的人挂在阳台像是被谁随意丢弃的破烂玩偶。
从业多年再大的场面都见过,可发生在自己家就是另一回事,汪洲三步并做两步跑到无期跟前,手足无措地把男孩儿抱起来,管不了对方身上还有许多呕吐物。出于职业本能摸了对方的颈动脉,幸好存在搏动,又观察了下起伏的胸廓,呼吸没毛病,汪洲手忙脚乱地把手铐解开,将无期抱在怀里:
“搞什么鬼......”
男人衣服蹭到了孩子右手,无期意识模糊中扁了嘴。汪洲小心地将
那只手抬起来,五个血淋淋的嫩指头看得他心直抽,垂头骂了一句:
“操,老子到底是在干什么啊......”
钟无期揉揉惺忪睡眼,身侧的汪洲还没醒,他俩聊到后半宿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损耗的灵力因为待在这个人身边得以再次的快速丰盈。稍稍地蹭向汪洲,男人的手正覆盖着自己的手,钟无期心情愉悦,却也涌上复杂的滋味。汪洲曾经怕小无期夜里“发病”不受控制,睡觉的时候就把彼此铐住。
床头柜上手机闹铃打断了想贪图一会儿难得亲昵的无期,汪洲粗糙地搓着脸关掉吵闹一骨碌爬起。穿好衣裤,汪洲火急火燎想着还得做早饭,扭头瞧见无期一动不动老树生根般盘腿坐在床上。
“大学生,我知道你不用赶时间,但我这儿离你学校可不近。”
“你要送我吗?”
“送送送,所以你得快点儿,我今早有教务的会。”
刷着牙,耳朵听着汪洲客厅里走来走去收拾教案和在厨房摆弄锅碗的声音。无期想韩渊不了解才会那样说,他认为是汪洲在消磨自己的能量,而无期多么希望这是真的。当所谓的神力有消失的一天,当自己完全成为一个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大学生,是不是就有追求与爱的人共度余生的资格。
他能搬回来,心安理得回到拥有对方的日子,感受不到邪祟的骚扰,看不到那些不属于人世间的魑魅魍魉,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柴米油盐而已。他们能够坦然地分享遇到的问题,他不必忍受与汪洲分开的孤独、痛苦和不安。汪洲或许依旧犹豫,然而也愿意慢慢接受自己。
如此,即使终究面临□□的陨灭以及灵魂的转生又有何惧。
“周鹤给我发消息,李奕在局子里没有怪异表现,这是不是说明那些东西转移目标了?”
“放学我会去找她。”
“你别一个人去,队里突然来个到处晃悠的大学生怪显眼的。我下午没课,我俩一块儿去不至于引起太大的注意。”
无期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抿嘴笑,汪洲把着方向盘扭脸瞅见这小子的憨样:
“傻乐什么,听到没?你在学校老实待着等我。”
“听到了。”
汪洲大概永远不会懂自己仅仅因他三两句无意中的关怀而暗自喜悦的心情,钟无期看向窗外,盼着车子最好一辈子都别到达目的地。
“你真没事啦?”
男人察觉到年轻人欲言又止,以为他不舒服。酒店楼梯间找到他的瞬间是真把自己给吓够呛,在汪洲印象里钟无期很久都没有如此狼狈过了。
“不行叫韩渊给你再看看?诶,算了,他自个儿都一副病入膏肓,马上快挂了的德行。”
这话好像哪儿不太对劲,姓韩的早八百年前就挂了呢。
汪洲的拧巴令钟无期忍俊不禁,看他能轻松地笑想必是没大碍了,汪洲暂时放下心。
“我在努力。”
“我知道,你是挺努力的,明明可以当个甩手闲人。”
还有一个十字路口就到学校大门了,无期看着红灯倒计时器,摇摇头:
“不。离开你生活不是我的初衷,我只有你,我怎么可能舍得......”
前方显示屏上倒数跳动的数字变得模糊,手心微微出汗,汪洲想用插科打诨绕过,话到嗓子眼却哽住。
所以我做的这些,很大程度也是为了满足自己。和你一起吃饭,不单是偶尔见面潦草对付的一顿;和你一起起床,挤在同个洗手台洗漱,然后匆匆忙忙投入一天的节奏。我不愿看你无谓的担心,不愿回到一个空荡荡没有你气息的地方。相信我,我能实现。
钟无期内心的期许已经表现得再明显不过。
后车不耐烦的鸣笛催促,绿灯亮起来。
来到校门口,解开安全带开启车门的刹那钟无期凝视着驾驶座上男人的侧脸:
“我等着你。”
“哦,好,电话联系。”
直到对方走远,汪洲才转眼正视着无期的背影,高挑,挺拔,不再是男孩儿,而是一个男人。他长大了,不屑于去掩饰和伪装了,这是自己真正害怕的。
汪洲头抵在方向盘,两侧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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