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中荡漾的呼哧声让她睁开眼,她能感受到有东西接近自己。周鹤本能地去摸腰间的武器,枪仿佛长在枪套里,使出吃奶的力气仍无法拔出,四面八方急促的喘息带着某种节奏,变得更加惊悚,她一咬牙,挥手往前方用力一划,扑了个空,然而响动并未因此停歇,它们来自脚下,犹如蒸腾起来的气,周鹤不由自主迈开腿向前走去。
她是不是要死了?或许已经死了。在那个寻常的人世间,她冰冷的遗体直挺挺地栽在白色线圈内,口中漏出最后一丝气息。
她不认为自己是那种死后该下地狱的人,可此刻断然不是做梦,如果是梦,她会如此痛苦吗?
脑海里浮现出点滴往事,快乐的记忆变得微不足道,做过的好事轻飘飘地飞走了,无法成为阻止她沦落至此的砝码。周鹤收不住步伐,低头落泪。
鬼会哭吗,要是我已经变成了鬼。
前方浮现出一片战场,像戏院里开幕的戏剧布景,却看不出是哪个朝代。冒着硝烟的远处,打杀声零零碎碎地传来,直至最后消失。干涸的土地,破败的尸体层层叠叠,浓烟滚滚的天幕里透着暗色的光。远处排着队走来五六人,敲锣打鼓,唱着听不懂的歌谣。他们欢快地行进,载歌载舞,领头的男人身穿短衫布裤,腰间别着叮当作响的铜铃。待到一行人来至战场残破的中心,他们围成一圈,手拉手仰天悲戚地发出呼喊,全不见一秒前还欢乐的模样。
哀嚎完毕,几人趴下,开始啃食地上的死尸。
天边忽明忽暗,由赤色变成明亮的紫金,周鹤迅速闭眼偏过头去,光感消散,女人顿觉身体轻松下来,眼前那幕恐怖也随之淡去。再次陷入黑暗,周鹤头皮发麻,她像盲人般抬起胳膊探索前行,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血显然没有完全干涸,汪洲发现阳台内外用龙虎锁加封,他心下犹疑,上前试着往外瞅,浓重的血浆糊满视线,没有半点窥探余地。刚有些泄气,整间屋子竟然开始剧烈摇晃似遭地震,汪洲脚步不稳,他扶着沙发扭头瞧见无数双手掌不停地拍打着落地窗,杂乱无章,却有决然冲破屏障的打算,密密麻麻的鲜红掌印像是阳台上囚禁着成百上千的人。龙虎锁在力道冲击下前后左右晃动,锁头砸在玻璃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汪洲见势不妙,急忙打开公文包取出一只黑色丝绒包裹的长条桃木盒,里面是已经用朱砂写好的符纸。
像是对汪洲一举一动有所感应,或者对咒符有感,被封在阳台的东西们加大了击打的频率和力量,只听刺啦一声,汪洲看见沿着落地窗金属包边的地方,玻璃出现了两条裂缝。有了破绽,那些玩意儿更加兴奋,男人踉跄着来到厨房,摇晃震动中厨具食物掉落一地,关帝像居然安稳如常,仅是香炉滑向一侧被龛垅挡住。
“关二爷,您也看见了,今天冒犯实在是迫不得已。”
说罢,端着香炉来到窗前努力回想,裂隙拉长了,笼中之物的啸叫伴随着痕迹走势溢出,将炉灰细密地抖落在落地窗和地面相连的凹槽里,汪洲尽量保持冷静,口中轻轻念诵,飞快地把符纸贴在阳台四角,那些想要冲破困顿的魅影不一会儿就虚弱下去,房子的晃动逐渐平息。
他跌坐在地上,内心惊呼自己蒙对了,可高兴没多久便再次郁闷起来。钟无期,你究竟在这门后关了些什么,你跑去了哪里,你是死是活......
柔和的紫色光晕不单驱散了黑,竟还带着些许温暖,周鹤认得眼前的人,是汪老师的养子,钟无期。对方缓步走来,那光芒就来自于他裸露的左臂,他的衬衫已经破烂不堪,袖子像是被数条恶犬撕扯成了碎布条,晃晃悠悠挂在肩膀上。
“你怎么会在这儿?”
钟无期的问题周鹤没法儿回答,因为自己也很想知道为什么。
“这是哪里?”
她强作镇定,可还是舌头打结。
“这里是砳季山,囚禁聻的地方。”
钟无期打量女人不知所措的脸,再次问道:
“你怎么跑进来的?”
“我也不晓得怎么就发生了。我本来是在勘查现场,然后就一切变得不对劲,像是被人不断地拉拽着......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冰凉的手指触到她的额头,近处看这个年轻男人,从刚才到现在都神态从容。不一会儿,钟无期放下手,轻轻摇头:
“没有,你的躯体还未陈僵,可如果不快点离开就真的会没命。”
“那还等什么,咱们赶紧走呀!”
“你在查哪里的现场?”
“一个原因不明,变成了干尸的女孩儿。哦,不对,目前已有两个这样的受害者啦。”
“我知道了。”
“你是说你知道谁是凶手?”
周鹤像是意识到什么心里大叫不妙。
“不是我,我不会吸取生魂,生魂对我来说像毒药。我的意思是,我知道是什么把那些女的变成了干尸。”
亦步亦趋跟在钟无期身后,两人走了一段路,前者停了下来,他好似一个无实物表演的演员,面前挡着一扇看不见的门。男人蹲下,手按在黑咕隆咚的“地面”上,口中默念。周鹤也蹲身于那团漆黑中细看,没多久就看到有条亮晶晶的东西浮了上来。钟无期伸手穿过“地面”将之捞起,这让周鹤目瞪口呆,随即也欲伸手去捞,可是什么都没有,仍旧满是虚无的黑暗。
钥匙插进“门”,周鹤却分明听见嘎吱一声,钟无期闪身进入其中,女人未怠慢,紧随其后。
门里面虽然也弥漫着雾气,好歹有了视野。周鹤发现钟无期手臂的紫光一点点地黯淡下去,她能看得到身处的环境,荒凉而阴森。十米开外耸立着一处宅院,两人走近,院门上书“没宅”二字。
进到宅内,院落萧条,既无花草也无摆设,唯一女童在玩踢毽子,见了钟无期和周鹤也不吃惊,笑嘻嘻指着正堂道:
“爷爷已等候多时啦。”
堂内摆着四张红色的木头椅子,十分古香古色,周鹤辨别不出是何种木料,她见钟无期没有落座,也不敢擅自坐下,于是环视四壁,两侧青灰的墙上各悬挂着两副水墨画,正中是一帘东陵圣母飞升图,笔法精妙,栩栩如生,乍看圣母脚下云彩似在流动。周鹤出神间,堂后徐徐转出一老者,形容耄耋,步履轻盈。老人见到钟无期,合手鞠躬,笑道:
“官人此番又为了何事而来?”
老头说着,招呼上茶。没多少功夫,之前在院中玩耍的女童托着茶出来奉上。
周鹤受了方才一通惊吓正口渴,接过茶要喝却被一旁的钟无期拦住:
“喝了你就回不去啦。”
周鹤慌忙搁下茶碗,小心翼翼望向那老者,此人虽满脸堆笑,可眼中全是愤懑。钟无期不让周鹤喝茶,他自己倒是不甚介意,呷了一口,说道:
“把簿子拿来我看。”
老者迟疑着不肯动作。钟无期瞟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说:
“我知道你不过是个下差,行事皆从命而已。你放心,我就算是查看出来,以后若有什么追续,也尽量不为难你。”
得到钟无期这番承诺,那老头才放下心,忙叫女童捧出装管事簿的匣子,足足堆了一个厅堂。钟无期无奈地叹口气,转身对周鹤道:
“看来一时半会儿也查不完,我需留下,可你的肉身等不了这么长时间,就先回去吧。我给你指条路,叫齐量公引你返阳。”
老者就是齐量公,刚一见周鹤他便暗自嘀咕,碍于她与钟无期同行才不敢作声。
“我稀里糊涂来了,现在又稀里糊涂回去。你说你知道那两个女孩儿的事,我要你告诉我来龙去脉。”
钟无期思考片刻,说道:
“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聻不留于地府,砳季山就是它们的存身地。这里得不到超脱,无法转生,虽不受刑苦,可总于混沌中无尽无期。”
看到周鹤迷茫的样子,钟无期继续道:
“好似你眼盲耳聋,口不能言,腿不能走,双手废去,却依然留着意识。”
“他们和我的案子有什么关联?”
“聻如果食了生魂,就有机会脱离砳季山的混沌,直接进入轮回。”
钟无期望着那些记录聻籍的册子,若有所思。
“你如何确定干这些的就一定是你说的这个什么......聻?”
“我能闻得出它们的味道,巷子里的女尸,我见过。”
“那它们又是怎么逃出这个地方去到阳间找猎物的?”
钟无期看得出周鹤是发自内心的着急,不过他这回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她瞅了瞅连个下脚地都困难的厅堂,恍然大悟地低语:
“难怪老师他来到巷子后......”
话音未落,周鹤的胳膊就被男人抓住,钟无期脸色大变,咬牙切齿地逼问:
“他也进来了!?你为何不早说!!!”
“什么呀!”
手臂被扯得生疼,周鹤用力挣脱:
“老师没在这鬼地方!”周鹤气鼓鼓地解释: “我是想要叫老师帮我分析案情的,可谁知道他刚一进巷子就失了魂般跑了,叫都叫不住,大概他清楚案子和这些事情有关。”
听了这话,确认汪洲没有堕入,钟无期明显松了口气。他忽然有些不耐烦,对周鹤挥挥手:
“行了,你快走吧,不要再耽误时间。”
一阵喵呜声把汪洲从沙发上唤醒,手机显示已经凌晨三点多。
没有开灯的客厅里,一双圆溜溜的翡翠眼格外引人注意,汪洲捋了捋头发,摸索着开了灯。尽管摆放的物品不多,可经过白天那场“地震”,屋子多少有些凌乱。厨房简单的收拾了一下,汪洲给关帝爷重新上了三柱香,他打开橱柜取出猫粮,却不见猫食盆,就把食物倒在手里朝小不点伸出手:
“你主人是不是常常这么扔下你呀?小可怜,干脆搬去我和住得了,保证天天有肉吃。”
像是能听得懂汪洲的话,小黑球颠颠儿地奔着手来,凑过鼻子嗅了嗅掌中的猫粮,嫌弃地再次跑开。
“啧,还挑食。”
汪洲不放弃,嘴巴里发出逗弄的声音,追着豆包回到客厅,却看到它仰着个小脑袋盯着那扇封印着不知啥玩意儿的落地窗,汪洲趁其不备,把它抱进怀里:
“好不容易消停了,你千万别去招惹它们,”脸蹭着小猫柔软光亮的皮毛,汪洲感到很安心,嘴巴却不忘记吓唬小东西: “当心把你一口嗷呜掉!”
看着这圆头圆脑的呆愣憨样,汪洲刚想在豆包脸上亲一口,就听到大门有响动,平复的心情再次悬到嗓子眼。
进来的人是无期,他浑身衣衫褴褛,着实吓汪洲一跳:
“你、你出什么事儿啦?!”
豆包从汪洲怀里跳出,来到主人脚边猛蹭,撒娇。汪洲上前想要看看钟无期是否受了伤,钟无期率先开口:
“没事,只是衣服而已。”
“打你一整天电话不接,现在回来了又搞成这样。你一个人住我本来就不放心,现在是要我给你身上装个警铃吗?”
钟无期惨白的脸有了几分血色,淡淡地回答:
“你已经在我身上装过了。”
说完,他走到紧闭的卧室门口掏出钥匙,门开了。汪洲很无语,原来就是把普通的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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