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帐之内,军火管库将瓶中浓稠的黑油滴了几滴在火盆,只一点火种,烈焰高窜。围观的将尉、兵总脸上露出喜色,纷纷说好,比他们现有的寻常火油厉害多了,要是能换成这玩意儿攻打敌人的浮桥船只,杀伤力岂止增倍。
曹锋招呼管库上前:
“什么个来路?”
“回将军,拙荆二弟做过海的买卖,他说邱博国甚是稀罕我们的茶叶和丝绸,每每拿海珠,海产和干货来换,这东西据闻是邱博人在施苏燕东边大海里发现的,去年他们还派遣使臣到朝廷建议可以就此两边形成长久的商贸往来,打通货路增加收益。”
“这就异想天开了,”旁边的赵俭听了直摇头:“大盛凉都与施苏燕海路、陆路加起来相隔何止千里,入了我朝还要继续往北运,人力和车马消耗得有多少?仅算简单几笔账,朝廷就绝对不会同意。”
“武陵侯曾与我提起,以往同施苏燕贸易用的都是当地征召的役民,季节一过仅是发十来壶米糠了事。但如果能在沿途设立驿站,每站招募长期驿工并照当年市情结算现钱,从此形成长期稳定的供应,既能解决流民问题,税收也有不小增益,”曹锋尽量轻描淡写地说:“只是这设驿的经费要摊派在各州州府头上。”
“朝廷光伸手等着捞油水,一点儿都不接济么?”
有将领不满,小声嘟囔。大将军起身上前,那少量的黑油火力竟然这般强,大伙儿说了老半天的话它依旧旺盛地燃烧着。令其余人等撤火退出,留下来的赵俭知道大将军的心事,无奈道:
“往年欠的饷一时半会儿都还填补不上呢。”
“御敌、赈灾还有剿匪均是眼皮子底下着急要办的,开辟如此规模的经营之路虽有好处,但要产生成效尚需时日。近些年朝廷开支不菲,银库亏空,确实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再说皇上年幼,许多事情自然要多听取各方意见。”
“戍边将士俱是用血肉抵挡蛮人,饷银不放恐人心不定啊。”
钱的事再紧迫也紧迫不过当下对岸那条漂浮在沔河上修设了一半就搁置了的浮桥,曹锋把玩着装油的瓶子:
“月牙岗的细作传回消息,虽然庞九万与冯宽貌合神离,互相掣肘使得蛮子军的浮桥计划目前进行得并不顺利,但现非雨季,加上蓬南干旱,琮河已有枯竭迹象,沔河水势今夏大不如前,若这两人看清了形势放下龃龉,进攻速度定然加快。”
“他们驻扎在月牙岗半个多月,大小攻势五十余次,除了丰宁被破那回损失过大,剩下的都叫咱们给击退了。我军前有沔河,背靠冲阳,粮草接济暂时无忧,若能阻敌于河东彼此持久抗衡,倒是该这俩叛贼三思而行,说不定时间一长,炎独那老家伙第一个熬不住咧。”
照理来说的确是这样,大盛朝新主当政,勀衍阿来却面临老王病重,部落大有四分五裂的趋势,然而曹锋并不因此宽心,他虽远在边隘,朝廷的某些事亦有所耳闻。这次炎独举重兵压境,其用心和往常极为不同,但自己在前线再心焦,也抵不过朝中求和退让的主张日益声大。
在房中来回踱步,兵部跟户部历来不对付,曹锋想要征询舅舅的建议,黑火油的事情无需再麻烦中枢,军营通过海商自行交易,以解燃眉之急。
信件写好封存,有小厮进来添灯,他提醒曹锋道:
“公子,快三更天了,赶明儿一大早还得陪老夫人去广莲寺施粥,顺便替李小姐祈福呢。”
听到凤延,曹锋的不安再次涌上心头,一抬眼就瞥见挂在书桌旁立柱上的山王面具,三人儿时互赠礼物,排演傩戏,亲密无间的美好一去不返。
“李小姐命中福贵,肯定化险为夷平安归家!”
仆人的安慰没有起到多少作用,此刻曹锋想的是钟晔给自己传来的急信里事发的来龙去脉。有小股扮作商客的勀衍阿来士兵成功潜入了岐皖城,还跟当地土匪勾结欲偷袭交泰,岐皖守军识破计谋后对他们来了个瓮中捉鳖,逃跑途中残余的蛮子和前往冲阳的钟家军遭遇,交战中李凤延不慎跌落悬崖。
当着李继的面自己不能泄气,不能让老人更加伤心,但即便凤延自小习武,身手强于普通女子,毕竟是野兽出没的高山深谷,搜索多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男人实在无法保持乐观。
广莲寺外的茅棚架起了三口大锅,里面熬煮着杂粮粥。兰夫人由侍女搀扶下轿,年轻人将马儿缰绳交给随扈后来到母亲身边。几个沙弥安抚流民乞丐不要拥挤,引导他们依序领取食物,曹锋转脸示意家仆把带来的烙饼和铜钱交给负责布施事宜的念空。念空熟门熟路地与曹家人寒暄致谢,曹锋懒得与此子啰嗦,客套话自有母亲出面,他安排了两个校尉进到粥棚去帮忙。
来至观音堂,曹夫人苦笑,拍着儿子的手:
“何必做得那么明显,怎么说也是玄真方丈的大弟子,多少留些颜面。上次你和玉郎给他的教训,量他不敢再犯啦。”
“哼,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若没人监督,只怕念空师傅他空不了。”
“你呀......”老太太嗔怪:“这犟脾气也不知随了谁。”
“似父亲那般温文尔雅,带不了兵。”
佛门少言刀光剑影之事,女人呷口碧螺春,叹道:
“今日出来是想散散心,为娘知你近些日子太过操劳,也明白你心里的苦,连我个妇道人家都看得出,兵临城下巢覆无完卵。原先你爹和我的意思是五月初五过后,择个吉日让凤延过门,可谁料祸福旦夕变幻,她现在落得个生死难卜。”
“父亲入京快满一年,眼下冲阳情势紧张,母亲还是应当早些启程回凉都与他团聚,也免得儿子多重牵挂。”
明明和李凤延两小无猜,然一说到婚事鸿飞情绪就莫名抵触,曹夫人完全不理解儿子究竟在烦恼什么,更搞不懂他真正的态度。
玄真在大雄宝殿内迎接侯爷家眷来到,母子二人恭敬地上香、供灯、捐完香火钱又为李家长女求了平安偈,之后老夫人便与方丈禅房内叙理佛经去了。
独自转悠至禅房后院,大片火红结于枝头,曹锋拾起朵掉落石凳的木棉花。
“朱华犹似英雄血,残红落,晚照梵宇佛宫......”
不由得回忆起玉郎临行前强忍的模样,直到派粥结束两个年轻人都未发一语,三月春始,栽满木棉与木兰的寺庙后山珊瑚白玉映照争放,小丘上他们依偎在一块儿眺望远处庄严的释迦塔,尽量不去碰触分别的苦楚。
牵着各自的坐骑走在林荫小道,鸿飞第一次主动拉住了玉郎,十指紧扣。终于磨蹭到不得不分开,对方怎么都不肯松手,鸿飞狠心地抽开胳膊,却也没有立即跨马离开,而是抓着鞍侧扭脸转向马背。
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软弱,同样的,自己也不想看到他脸上的痛苦。
“鸿飞......”
身后人的声音极力克制,曹锋回头,他一辈子都忘不了玉郎脸上如落霞一样的微笑,温柔含醉,亦潜藏着哀伤与落寞。
“此去经年,未知岁月几何方能重聚。谢兄长前来相送,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我就此别过吧。”
断气的母狼被扔在地上,钟晔瞧见这牲畜的肚皮鼓鼓囊囊:
“剖了。”
士兵用匕首利落地划开狼肚掏出下水,没多久就把肠胃里面翻找到的残余排了一地。傅趋蹲下一一看过,越看脸色越不太好:
“人的肢骸碎骨,”刀尖挑起粘在胃壁上一缕头发,副将道:“吃了没多久。”
布料和皮革碎片沾满了血和污秽,用酒浇洗后交给钟晔,一直从旁默默观望的女孩见了那几张缎上的花样再憋不住哇得哭出了声。将这些东西拿到丁萍面前,钟晔问:
“认得出么?”
少女脸色惨白,哆嗦着回答:
“我、我给小姐缝的腰带......”
敌人尸首堆在乱石滩,兵丁们插上柴火点燃,劈啪作响晃动的火光令钟无期有些愣神。包好的“遗物”交给将军,傅趋决定就算会惹钟晔生气,他还是要履行职责把话说出来:
“附近巡视的兄弟们都回来了,可以确定蛮子没有后续埋伏,末将猜测大约是五鹿口被韩渊拿下后,这帮乌合之众失去退路自乱阵脚才会往这个方向逃窜,没想到和咱们撞个正着。”
钟晔仅是点点头,手指摩挲着属于李凤延腰带的皮革碎片。
“李小姐恐怕凶多吉少了。”
“搜山三天,我仁至义尽,或许这就是她的命,”钟晔揉着太阳穴,吩咐副将:“虽说短兵相接是意外,但此地也不宜久留,我们耽搁的时间太长了,不可因一人失大局。”
死狼破开的肠肚钻爬着蝇虫,少女凄然地立在冷夜里,老梁头抱着麻绳经过,见那孩子失魂落魄的模样于心不忍,上前劝道:
“丁姑娘,半个时辰后就开拔啦,抓紧收拾收拾吧。”
这段时日帮着伙房兵操持后勤不辞辛苦,丁萍跟大家也都熟络了,听见队伍准备离开,她回过神来:
“要走了?”
“要走了。”
“不找了?”
丁萍含泪看着老人,老人语塞,目光落在死狼身上。女孩儿并未动摇:
“那几截指头我看了又看,不是女人的......不是小姐的。小姐没死,小姐还活着。”
老梁心酸,这丫头跟随李凤延的缘由他略有耳闻,如今李家小姐没了,她日后当怎样立足,又该何去何从。
“钟家军此行是为解汜虎关、冲阳之围。”
“我去求大将军,你们尽可走你们的,给我一两个帮手就行。”
望着似乎认了真的丁萍,伙夫哭笑不得:
“你以什么身份去求?你以为你是谁?”
若不是李凤延,她一个在将军府连粗使丫鬟都够不上的乞丐有啥资格向钟晔求这求那!老梁头的话使得沉溺于悲伤的丁萍如梦方醒,低着头不知道脑袋里在想什么,顷刻突然释怀地笑了笑,擦擦眼泪鼻涕,给老人行了个礼,她不再多言果断朝着军营走去。
手断了,不处理的话会充血肿胀,她扯下被荆棘划烂的披肩包住木条卡在小臂两侧,然后绕挂在颈上。狼口逃生慌不择路,李凤延抬头目测自己跌落的高度,没受伤的话大概有借住藤蔓植物爬上去的可能。男人拖着一条满是浆果的树枝拨开草丛,他额头的血已干,手里握有开道的弯刀。
摘下果子递给李凤延,凤延接过没有吃,男人瞪着她,张大嘴啃了一口,丰富的汁水沿着嘴巴流出。不晓得过了多久,这家伙靠着树干像是睡着了,见他没被毒死,女人才小心翼翼地捧起水果一边吃,一边紧盯不远处男人压在腿下的利刃。
看起来是自己过于想当然,土壤疏松的峭壁尽管攀附着藤条,可压根承受不住成年人,尤其是成年男性的体重。他们只得另寻出路,瞅着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前方后腰背摔得难以挺直的人,李凤延上前扶住了他。
那夜,浅眠中惊醒,竖起耳朵认出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是钟晔派出来搜寻的人!凤延想要大叫回应,刚爬起身就两眼一黑,倒地不省人事。
冰凉的刺激使得女人睁开了眼,盛着水的革囊凑到嘴边,男人将凤延的头托起方便她喝下。头还在发昏,后脑隐隐作痛,下意识地把“不明液体”推开,夜里被打晕后他扛着她躲藏到山洞的深处,李凤延举着肿胀到麻木的断手蹒跚至洞口,洞外天已大亮。
钟晔再仗义也是有极限的,李凤延深知并且开始忧惧,自己跟这个无法用语言交流的敌军男人共处荒山野岭,接下来每一步都可能是迈向坟墓。
“傅将军,辎重官求见。”
士兵们抬着最后两口箱子装车,傅趋站在空地正研究手里的地图眼皮都没抬一下:
“粮草有问题?”
“粮草悉数妥当,可......”
折起图纸塞进怀里,傅趋很不喜欢对方的支吾的样子:
“有什么但说无妨。”
“是有关丁萍的。”
“丁萍?”
“就是那个......”
“哦,她啊。”
此时满脑子都是冲阳防御计划的傅趋经粮官提示才想起那个常跟在凤延身边瘦精干巴的小姑娘。
“李凤延不在,路上就劳你们多费心顾着她些,怎么说都是个女儿家,咱们终究是在行军不比日常,等到了地方再......”
“她不见啦。早前儿还有人看到她出现在营地,如今队伍要出发,哪儿都找不到人囖。”
傅趋打量着男人的忐忑,挑眉:
“丢了何物?”
“一捆麻绳、一把柴刀、七八个窝头,以及......以及李小姐那匹黑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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