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 28 章

商贾装扮的骁骑将军左元来和曹锋辞行,主帅已经把黑火油的购买运输事宜交给他来负责,送着十来人的小队出了汜虎关,曹锋调转马头往冲阳城而去。

大批民夫往城东移动,年轻男人一头雾水,他下马拦住个肩上扛着口粮袋子的劳工,行礼询问:

“老伯,你们要去什么地方?”

“州丞大人发征召令要在东郊建座祭坛,咱们都是应召干活儿去的。”

“祭坛?”

“对,祭天求雨用,黄仙人说冲阳今年会有大旱,需提早准备。”

李府管家禀告曹锋,老爷正在和黄纪叙话,请大将军少待。瑶儿三箭全中靶心,身后跟着的仆人拍手叫好。男孩小跑上花园台阶,略带得意的神色对一直立在这儿观看的曹大哥道:

“锋哥哥看我的箭法可有长进?”

“去年在芷檀山避暑时你还架不稳弓,如今发五中三的确大有进益。”

听到夸奖李瑶更开心了,十分珍爱地抚着手中的拓木弓,他年纪尚小,此弓亦是按照他的身材和臂力所订制,可见赠者之用心。

“婼姝姐姐送我这张弓时同我约定,只要我能射中靶心就教我瞄射活物,可现在她却不在瑶儿身边。”

“我也记得。不过在射击活靶之前,瑶儿可知道自己何以射中那红心?”

李瑶眺目向花园中竖立的箭靶,上面插着的羽箭已经被下人收了回来,孩子拿起一支放在手中:

“自然是因为我勤加练习,知晓手臂需抬多高,弓所张几分能使羽箭飞得更远,更准。”

曹锋点头笑道:“所言虽不错,可并未言中要害。”

说着,他随手在仆人手里取了把弓,微撤半步抽箭引弦,羽箭钻入风中朝目标而去,不偏不倚刺穿了箭靶,只留着箭尾钉在红圈之上,两个小厮上去一齐用力都无法把箭拔出,只得将其从中剪断。

李瑶瞪大眼睛目睹这一幕,心里涌起惊羡之情,但还是不太明白扭头看着锋哥哥。

“昔日列子向关尹子请教箭艺,关尹子问他射中的道理,列子答不上来,遂返家省悟三年方才明白,”曹锋把刚才自己射中的那枚断箭交给李家小少爷:“骑射之术倘若仅仅把它们作为猎场争胜的手段,自然也不过是假以时日便能得心应手的技巧罢了。可真正的箭术家非靠比猎逞猛的武夫,箭艺是否高超不在于弓箭良劣,目标动静和距离长短,而在射箭者是否知道不为中而中的道理。”

握着那两截断箭,李瑶胸中有什么说不清的东西在搅动,烈日当头,汗珠顺着他的前额流下直到下颌滴落。忽然,他猛地攥紧了手中残箭,回身想要说些什么却看到父亲和那个姓黄的道士站在曹锋旁边。

李瑶迟疑了一下,上前给父亲请安:

“爹爹怎么有空过来?”

李继笑眯眯地说:

“正午日头太毒,你母亲惦念,怕你一时兴起不在意中了暑,特意让准备了凉茶瓜果叫瑶儿歇息片刻。”

“原来如此!”小家伙果然看到凉棚处放满了瓜果点心,于是抓起曹锋的手:“锋哥哥同我一道吧!”

进了书房先是嗅到浓烈异香,再看一地的瓶瓶罐罐,曹锋意识到李继已是任何事都脱不开那个黄纪要其跟在身边,非得自己说明需单独和州丞大人谈话,道士才面带笑容退下。刚才曹锋就发现,伺候李瑶吃喝的不是往常李府里的仆婢,而是几个道童。

“贤侄来找我,难道是因为河对岸敌情有变?”

“蛮子暂无异动。”

宝贝地把那些罐子码上架,李继扭脸瞧见年轻人整拿着桌上的图纸观看,他走过去胸有成竹地对着曹锋说:

“这将是利民的大功德,能保我沔阳百姓顺利躲过天灾。”

图纸上写着“凌霄轩”三个字。

“什么样的天灾?”

曹锋的问题才出口,李继就神神秘秘地示意他低声,随后来到房门确认关好,转而把对方引到内室。

“说来也有些波折,起初我觉得他一个游方道士,不足为信,但那时候瑶儿病情发作得厉害,我们也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索性让他试试。谁料喝了他几副药,你看看,如今瑶儿可谓是脱胎换骨啊。”

“恕小侄多虑,也许黄纪是个好大夫,但他不该在百姓中间散播诸如‘冲阳二十年赤旱不改’的谣言。”

“诶!不是谣言,不是谣言!”好像担心曹锋的话得罪了什么神秘力量般,李大人急忙摆手澄清:“我亲眼看过!”

见男人用疑惑的眼光扫描着自己,老头莫可奈何地笑了,于是便将去到凌虚倥偬以及看过女魃天机簿等合盘托出。要不是李继神态严肃,一本正经地滔滔不绝,看不出半点戏耍的模样,曹锋恐怕已然以李大人劳累过度为由拂袖而去了。

天方夜谭的奇异经历讲述完毕,书房内室一老一少大眼瞪小眼,鸦雀无声。良久,尴尬的青年起身,他扯出牵强的笑容:

“在下知道了,在下......告辞。”

“慢着,”拉住了要离开的鸿飞,老大人不解:“你大老远跑来定是要和我商量什么事的,怎就要走?”

“炎独盘踞北方日久已经成为了不可小觑的势力,近些年骚扰我边境也越加猖狂,我方历来应对只采取守势,毕竟朝廷养精蓄锐按兵不动是韬晦之计,但勀衍阿来实际上也没有看起来那么稳固。如今他长子重用我朝叛将,使得内部照样你争我夺得厉害,这是天赐良机不可错过呀。”曹锋花了点儿时间说服自己忘记男人的胡言乱语,何况孙吉那狗东西一溜烟逃亡后,他的压力就更大了,到李府上开这个口也是迫不得已:“招募兵马囤积粮草也是兵家分内之事,不能全都伸手向朝廷讨要,皇家已经连续三年削减宫廷用度,陛下登基时皇太后连头上的金冠也是旧的并无新做就是对天下人昭告节俭之姿。值此拮据情势,非等到他们挤出银子我军早就无以为继了。”

李继搞清了准女婿的来意,他理解他的不易,虽然名义上是世子,却和京城里那些王侯家的纨绔子弟有着天壤之别,年纪轻轻的曹锋肩上扛起的几乎是大盛整个西北边境的安危。州丞大人胜券在握,发誓等到凌霄轩建成之日,就是北蛮兵望而退却之时。

心有沮丧地跨出李府,正好见到黄纪和木料商人交头接耳,曹锋气不打一处来,不过教养让他依旧客气地回应了道士的问好。

“瞧大将军面色便知太过操劳,小道这里有几枚安神丸,晚上就寝前服用就能酣然入梦。”

年轻将军接过黄纪递上的小盒子后打开,绒锦上躺着十多粒黑色药丸:

“道长费心,鸿飞谢过了。方才在大人屋内看到您亲笔绘制的法坛图纸精美异常,敢问道长师承何脉,来自何宝方?”

“小道拙作,不值一提,不过是云游四方学得的些雕虫小技。”

黄道士嘴巴上谦虚着,这时李府管家找了出来:

“仙长,老爷到处找您呐!”

像是意犹未尽,细细端详着曹锋,那道人目光渐有忧虑:

“将军近来需要格外小心。”

“什么意思?”

“记住,当断则断。已过去的人和事若是拖泥带水,藕断丝连,必将灾煞遮眼,命逢大劫呀!”

曹锋风风火火地跨入母亲房内,贴身伺候兰夫人的常嬷嬷迎上来将少爷的披风挂好,手里被对方塞进一个盒子,且满脸嫌弃地道:

“烧掉。”

嬷嬷望了望夫人,夫人默默点头,女人便遵命退下。

“左元出发了?”

“天未亮就出发啦,现在这个时辰想必已到双鸟铺。”

“他跑这趟,上下打点必花费不少。”

“舅舅和我都安排停当,母亲宽心。”

曹锋喝着茶,知子莫若母,老夫人语重心长地说:

“锋儿在为娘面前也不能够敞开心扉?”

“儿子是担心给母亲增添烦恼。”

“亲戚里道常揶揄我是富贵闲人,最大的烦恼就是没有烦恼,现有了烦恼反倒是为我解忧。”

母亲的话逗笑了曹锋,青年有些不好意思,寻思半刻,下定决心般正色道:

“儿子想知道二十三年前凉都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想不到曹锋的心事竟是如此,老夫人愣了愣:

“无端端的,锋儿怎会说起这个?”

“儿子虽长年驻守边隘鲜少入朝,好歹也是大盛臣僚,妖**国的传言不可能不知。”

“是你写信让他来支援冲阳,凤延也是因为去求他才生死不明的。”老夫人苦笑,让儿子坐得近些:“我晓得你怨过我,认为我待他冷淡生疏,亏待了你的好弟弟。”

“我、我没有......”

“这么多年了,你们都已长大成人,有了各自的主张,往事藏着掖着对时局并无助益倒添无意义的猜忌仇恨。既然锋儿想知道,那为娘就说给你听。”

荷月穿过花园朝着德妃寝殿走去,差不多要和林珍换班了。这时候只听得黑夜里响起清脆的钟鸣,女孩儿驻足仔细辨别方向,应该是储华宫那边传来的。荷月一个激灵,加紧脚步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数着钟敲了几下。

当她气喘吁吁回寝殿时,看到整个延寿宫内已经亮起了灯火,住在偏殿后院仆屋的男女也都忙整衣冠从里走出。只见林珍领几个小侍女急匆匆地下了台阶,径直朝库房而去。

乳母弯腰正在为七皇子穿鞋,荷月打了水进来,神情笃定:

“九十下,是九十下,错不了。”

没有人回应这个数字,女孩儿似乎不甘心地说道:

“受了那么久的气,自打她封妃后肚子里又有了......”

“你说的什么糊涂话。”

乳母瞪了她一眼,荷月紧咬牙关不再出声。林珍手里捧着白色素服,对今夜情状早有预料,她便提前把它们翻找出来悄悄浆洗干净放置在隔架上以备不时之需。小贵子进来看到娘娘与前日入宫探望的兰夫人已经穿着整齐,他躬身上前不敢怠慢:

“娘娘,夫人,前门传下话来,储华宫的田妃殁了。”

一身素衣坐在镜前的德妃似在闭目养神,兰夫人正在为他梳头,听了小贵子的禀报嗯了一声:

“知道了。”

小贵子抬眼望望站在旁边的嬷嬷,老妇人朝他使了个眼色,他便悄声退出了寝殿。姐姐认真地为小妹绾上发髻,不饰珠玉,一旁侍候的宫女不敢出大气。

约摸一炷香的功夫上谕发到,田妃仙逝,今上悲恸不已,着命皇后、皇妃、皇子公主及各宫女眷速至储华宫待夜守丧。

行至储华宫外就可闻里面传出的戚戚哀声,穿过清凉阁,还未进得寝殿就听得个男人嘶哑的嚎啕,那哭声撕心裂肺,贯穿了初秋夜晚。兰夫人刚入前殿正堂一眼看到了龙头案几,自从田妃病重后为了能与心爱的女人日夜不离,他竟把公务也一应搬到了储华宫,再次惹来满朝文武的非议。

耳听着皇帝的哭泣,环视宫内雕栏玉砌的华丽及跪在殿外和台阶下一众哭泣的宫人,兰夫人暗暗腹诽:亲娘洪太妃薨逝,也未见他如此这般。

外家女止步于寝殿在外等待,夫人目送妹妹德妃由林珍搀着,带七皇子进入了内殿。

床上女人还是刚咽气时的模样,先帝趴在床侧哭得几乎晕厥,太监宫女又哄又劝,都没有把他从尸身上拉开。王皇后眉间挤出“川”字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身后并排跪着八位御医无不瑟瑟发抖。

田妃一息尚存时皇后就来了,一怕皇帝过度哀痛伤了龙体,又担心他气急攻心真把这些倒霉鬼拉去陪葬,待到病秧子彻底撒手人寰,还迫眼睁睁看这么一出体统尽失的闹剧。宫中人多事杂,她居于后宫首位倒也没有功夫吃什么飞醋,只管做好分内事便罢了,直到这个女人出现。

德妃行过礼,七皇子到众兄弟姊妹堆里跪下,孩子们的耳边是父皇的哭喊:

“燕儿,燕儿,你睁开眼看看朕!看看朕啊!!”

“皇上,娘娘已经驾鹤仙游了,您要保重自己的身子呐......”

大太监李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在地上磕头。

“她都不要朕了,朕还要这身子做什么!!让朕也随她去了吧!!”

成帝把自己的脑门朝床柱撞去,吓得王皇后从椅子上跳将起来,朝着左右大喊:

“你们也都是死人吗!还不快给我拦住!!!”

里面热闹,外面的都在看热闹但也不敢太过张扬。兰夫人老实候在殿外,身边是地位不足以入殿服侍的宫嫔,但听她小声叹息:

“闹了有一个来时辰了,再这样下去天亮都没法入殓。”

后头有人接茬:

“皇后娘娘怎能由着皇上这么使性子......诶......”

大概是哭闹累了,里头动静小了许多,却急急跑出几个宫女,挂着泪痕的脸上全是惊恐之色。这一异样举动引起了屋外所有人的注意,不多时就有消息从内殿传出来,说是皇上趴在死去田妃的腹上,却还能感受到里面的胎动。田妃已怀胎八月,皇上下令要产婆即刻前来为其助产。

王皇后眼见这荒唐事,终于按捺不住,泪眼婆娑地高声道:

“皇上疼惜田妃宫中尽人皆知,夫妻同心,故臣妾待她也如自己亲妹妹般疼惜,如今妹妹不幸早逝,心疼的哪里只有皇上一人。可生老病死乃天地轮回之常法,妹妹腹中小皇儿还未及来到这世间就随母而去,也是不忍生母在九泉之下孤零无依。现在陛下要逆天道自然,强使她们母子分离,妹妹倘知,在地下要如何安心!”

说罢,皇后转脸瞪着身后的太医们。众太医连忙磕头,爬到前面,当夜值守太医章则敏颤抖道:

“陛下,胎儿在母腹中须要不断有精血供养,血气为阳,精气为阴,阴阳调和方能满足十月降世所必需。先前娘娘大疾,自身阴阳失调,腹中胎儿已是及其虚弱,何况现在母体已僵,陛下您触到的所谓胎动不过是遗溃之气所致,并非表明龙胎无恙。”

成帝抱着女人的肚子,怒斥道:

“酒囊饭袋之徒,论医术精湛全无甚高明道理!现在又拿出这些糊弄蒙蔽朕!简直岂有此理!!”似乎为了证明自己的感受没错,皇帝就近抓起身边大太监李福的手覆到了田妃的肚皮上:“李福!你来说,你是不是也能感到朕的小皇儿在踢动!”

这一幕真是惊呆了在场所有人,九五之尊竟强拉着内官的手去摸死去嫔妃的肚子!李福吓得当场两脚一软瘫倒在地:

“老奴万死!老奴万死!”

王皇后更是气得浑身哆嗦,铁青了脸,努力保持最后的体面。

眼见这荒唐事要越闹越大,不远处跪着的一众小皇子,小公主们也都害怕起来。他们当中最小的尚在乳母怀中,长子也不过十岁,可论起谁要和先帝亲近些倒都不如那个此刻已经憋死在肚囊中的同胞。

“我对田妃没有太恶的印象,大臣们说她生就一副祸水的皮囊,这样的女子多半拥有倾国倾城之姿,再不济也该是颜色娇美,风情万种才对。可是在几次家宴中得见,我却觉得先皇不惜代价宠爱的女人实在令人失望。”母亲沉浸在青年时代穿梭于宫廷的回忆,却并无眷恋:“她钟爱紫色,我不多见过的几次里她都穿着这样颜色的衣裳,故年纪不长却显得老气横秋,细看略有些韵味,常常于低眉浅笑中流露出来。或许心里知道自己不招待见,也得谨防着有人拿住把柄做文章,故对皇后也十分勤谨,极少仗着得宠而骄纵越矩。”

即便如此,人们也还是讨厌她。曹锋想起自己在郭建安家里求教时的情景。

“先生以为先帝是被妇人蛊惑,才做下那些有失皇家颜面的荒唐事的么?”

“祸水红颜,老夫向来认为所言不虚。”

曹锋似有所思考,一阵沉寂后才缓缓开口道:

“可我认为,田妃也不过是为皇家担了责难。”

郭建安抬目,学生脸上没什么表情,他习惯了这个年轻人喜怒不形于色,回答问题时总是思索再三,常是答了答案,又马上把先前的回答推翻。他们彼此保持了一种自由宽容的师生默契,出了课堂那就谁也无需认账。

但现在的郭建安绞尽脑汁想要转移话题,未及他开口又听得曹锋继续道:

“天子喜珍玩宝器,便可囊括天下珍玩宝器;天子喜围猎游园,便可圈田置地享有飞禽奇兽;天子喜绝色佳人,便可收尽天下女子。纵使这样,还有人生怕会有遗漏,不惜搜刮殆尽,百姓家连生了女儿也担惊受怕。一旦不思进取丢了江山,却从没有人指着金玉字画,雁鹿野兔说它们罪在漪糜,何独偏偏女子如是?”

“古来亦有不少贞洁烈女深明大义,面对逼迫以死明志。”

“这诺大的天下兴则因明君英主,倘若势衰却逼着女人唯死而已?”

一席话使得堂中再次沉默下去,曹锋从书桌后走出,安抚满脸凝重的郭建安:

“先生莫怪我唐突,学生只是想不通。”

“世子自幼聪明,老朽现在就是想要安度晚年的闲云野鹤罢了。皇庭内院那些曲折是非,令尊和令堂可比我领教得更通透。”

像是每逢节庆梅苑里的戏台子,眼前张牙舞爪,哭天抹泪的男人要用最后一丝精力来祭奠自己生平挚爱。直至田妃母亲颐昌夫人被接至宫中,兰夫人看到老太太坚决不肯进殿,跪在台阶上痛哭,又取出绢帛传递进去,帛书曰:

“小女伺候陛下寥寥数载,生时常感念隆恩眷顾不敢半点怠慢,如今福薄早亡,不奢圣上宽厚其名,但求莫再使得吾儿身后不宁。田家上下老小现已肝胆俱裂,要是因燕儿夭亡陷人君不义,罪臣罪妇万死难辞其咎!”

手中攥着的白绢读完,皇帝面如黄腊泄了气,好半天才艰难地抬起手。李福见状立即急速行至寝殿口,铆足了劲儿喧道:

“恭送田妃娘娘御道归天——”

喧毕,殿外台阶下憋屈跪了一夜的人们终于得以放声嚎哭起来。

“打从田妃去后三月有余,先帝罢了朝会,不见文武,又追封其为‘孝德淑仪温穆贤贵妃’,老臣们依旧连本进言,本朝妃子死后追赠谥号的仅有太宗惠帝的生母姜贵妃一人,她为太祖皇帝生育有五子一女,文采不输阁老学士,品德也常被太祖称赞堪为后宫表率。而如今田妃入宫四年于皇家不单没有半点功劳,声名又颇有争议,哪里当得起“淑仪”、“温穆”,仅凭着得宠就晋封追谥实在是未有此等先例。”

“孩儿那会儿多大?”

兰夫人笑了,欣慰地打量现下英姿挺拔的儿子,又像是感慨光阴易逝:

“你那时刚满两岁,什么都还不懂呐。”

“父亲他......”

“每日对着御枢处送不进去的折子,你父亲焦头烂额。天眷有损本不当过分苛刻,皇帝罢朝几日也情有可原,然而哪晓得这一罢却没了尽头,朝臣们天天候在勤政殿外像没头苍蝇似的六神无主,着实要命。”

今天又是空等一场,宫内传话让众人都散了,曹万程拉着李福的手走到一边:

“公公,皇上气色如何?”

“不瞒侯爷,自打储华宫娘娘仙逝皇上的心情就没有好过,平常都是勉强进些水米,闲暇总抚着娘娘的遗物独个儿叹气。老奴看在眼里,心里着急得紧呀。”

“那皇后是否宽慰宽慰?”

“快别提了,前日皇后娘娘刚想劝皇上莫要再流连储华宫免得睹物伤怀,谁料话还没说完呢就被陛下奚落一番,皇后自然悻悻去了,再也不问。”

曹万程听罢手中的折子不由捏得更紧了些,李福瞧见无奈道:

“侯爷这折子是否要紧?”

“公公此话怎讲?”

“若是不要紧,只是劝解的好话,那您尽管交给御枢处,怎么说也表了您一番心意;若是要紧......老奴劝您还是暂且收起来吧,皇上现在不会看,也看不进去,就算是上了龙案无非是今日的堆在昨日上,还白白让人记挂。”

李福说完告辞。曹万程望着身边散去的大臣们,眼中的愁烦更加深厚,正当他垂头丧气地跨出勤政殿时,中书令吕德迎了上来:

“侯爷,可借一步说话。”

二人避开同僚行至殿侧回廊,武陵侯问道:

“大人有何事相商?”

“昨天家姐捎出话来,说皇上最近请了个道士入宫。”

“道士......”曹万程没弄明白:“平升观里为田妃做法事的道士?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呀,皇上向来虔诚,许是听普度寺那些老和尚听得烦了,请个新人进来做些新鲜花样而已。”

吕德否定了侯爷的猜测,解释:“这道人是从外头来的,自称金母元君的第三子,可呼风唤雨撒豆成兵,还能......”讲到这儿,中书令大人四下望了望,压低声音道:“还能聚魄还魂,起死回生之术。”

听到这些,曹锋有点坐不住了,他来回踱步摇着头道:“起死回生?”接着他看向母亲,有些毋庸赘言的东西写在她的眼中:“简直荒谬......”

“不久之后,先帝便宣布要斋戒七七四十九日,还诏颁群臣,说他要在平升观千莲池的浴芳台内闭关修身,命你父亲为监国,老宰相杨厚、内阁大学士李霖、乾丰共同辅政。至于何时‘出关’诏谕里未提及半个字。”

谕旨喧毕,臣子们面面相觑无人接旨,李福催促后,为首的曹万程才缓缓将圣旨接过。众臣待缓过味儿来全都嚷着请求面见皇帝询问这可笑至极的决定究竟是怎么回事!

大殿内乱作一团,嘈杂中只听得一声怪吼,夹杂着愤怒和哀泣:

“佛道神鬼乃诛心之谬法,寻常百姓笃信之不过假以慰藉趋避世道无常而已;天子承天命安社稷,理万民所求责无旁贷!若也笃信释教道门,求虚空安逸,我大盛江山日危矣!!”

发出哀嚎的正是中书令吕德,他愤而指向站在不远处的兵部侍郎田爽,骂道:

“为人臣者,当患得失以报天恩!你这贼奸,今上不朝你不思苦谏反教邪门歪道沾染圣驾,是何居心!”

言罢抄起手中笏板打向田爽,田爽并不反驳,也不躲开,幸而周围人抱的抱,拦的拦,才免被击得头破血流。站在殿上的李福见状如热锅上的蚂蚁,频频哀求大臣们住手可哪有人听他的。

曹万程气定神闲地端详着手中圣旨的内容,李福满头大汗,恳求道:

“侯爷,您现在可是监国首辅,这局面实不宜再闹下去啊!要是陛下知道了......”

曹万程偏头一瞥,冷冷道:

“若是这么闹能把皇上闹出来,也不失为良法。”

“我的好侯爷诶!”

见李公公急得脸色涨红,曹万程方转过身子对着那帮冠歪衣斜的朝臣们叱道:

“僚友们羞愤如此当合群投缳,岂殿堂之上哄闹可了事耳?”

老夫人一番生动的描述,尽可想象当年的勤政殿有多热闹,曹锋不可思议地哂笑:

“先帝为了心爱之人抛下江山社稷,是真的多情啊!”

“但对天下百姓,他亦是真的无情。”

“那道士,母亲您见过吗?”

“呵......我哪里能见得到?”

话叙至此,赵俭前来呈递的战报打断了母子二人交谈,兰夫人少有地送儿子出到内院。花圃边,老管家正在指挥园丁将侯爷最喜爱的几株花草移植进盆中预备带走。鉴于形势,夫人不日也要启程赴京,她握着曹锋的手,摸了摸年轻人的脸,眼里泛起蒙蒙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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