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留寝室的玉郎缠问侍女,郭建安什么时候才消气肯放鸿飞哥哥回来,鸿飞哥哥跪着肚子饿了怎么办,冷了怎么办。小世子躺在床上任由丫鬟怎么哄劝都睡不着。
“我讨厌郭先生!”
天真烂漫的脸上闪过怨恨,他恶狠狠说出这话时把床边伺候的人吓住了,但孩子可管不了那么多,继续嚷着:
“鸿飞哥哥每日那么辛苦,总是天不亮就起来习字,夜深了也手不释卷,夫人说因为他要为侯爷分忧!但他那么用功,先生还老是责怪他做得不够!鸿飞哥哥回来,心里想的都是那些怎么都念不完的书,不愿意笑,也不和玉郎说话!”
“老爷近来身体有恙,他是长子,比旁人辛苦些是应该的。”
罚跪了半宿,郭老头终于消了气,鸿飞的双膝像是被人拿走了般已经毫无知觉。当他被抬回府,众仆拿药的拿药,端水的端水,怯生生躲在门后时不时探进来的脑袋引起了鸿飞的注意。
“玉郎,不要躲着。”
小家伙慢慢靠近,看着管家卷起哥哥的裤管,一双腿从膝盖往下已是肿胀,皮肉沁出血珠。
“世子,我这就着人去请大夫。”
男孩儿硬生生跪了三个时辰,连一声都不吭,也不准书童回报。常蓉拿了金疮药来,见此情形不由得心疼。少爷坚持无需在母亲跟前小题大做,身边噙着泪的小人儿不依不饶,颤抖的手揭开覆在双膝的纱布,小心地吹着涂了药后的伤口,鸿飞伸手,在被自己搂住的瞬间,趴在床边的玉郎终于憋不住哇地哭了。哥哥只得不停地亲着弟弟的头发和沾满泪水的脸蛋,重复着没关系,不疼了。
“骗人!出了这么多血,肯定很疼的!”
“你啊......”鸿飞苦笑,他尝到了他泪水的味道:“这么爱哭,以后可怎么好呢?”
是呀,或许唯有我能安抚你,让你不会流那么多的泪,不明不白失去母亲的泪,被人背地里指责轻蔑的泪,被误解和伤害的泪。鸿飞不想再装了,自己的确钻心地疼,悲伤的哭声加剧了心碎,他从未对谁提起过,不知何时起梦中掉落在刀口下的头颅变成了玉郎的脑袋。
抱着被噩梦纠缠的兄长,男孩儿细语安慰:
“别怕,别怕,玉郎会把妖怪都赶跑,有我在鸿飞哥哥会没事的!”
用井水将自己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少年连续几晚整夜都睡不好。肩膀上搭着巾子的士兵们这会儿也陆续来打水洗漱,鸿飞扔下木桶转身走开,大家忽然意识到近些天都没在他身边瞧见那个形影不离的伙伴了。
扯下搁在栏杆上的衣裳要穿,熟悉的灵巧身影从兵器库的方向跑出引起了鸿飞的注意,对方脚步轻快地追上走在前面的骁骑将军傅趋。
钟家军别苑的训练多半交由此人负责,两位小少爷自然也是他着重关注的对象。鸿飞和玉郎初见傅趋时,因为没有张扬身份闹过些乌龙,随着日子久了彼此相熟,青年将军逐渐对当下寄住侯府,但未来注定要回归钟家的玉郎更为照顾些。
首要就是挑选趁手的兵器,接过傅大哥派人专为自己精心打造的长剑,剑柄勾云,剑身刻有流水纹,剑长按照使用者身高体重与日后练习的程度略有加持,玉郎挥动几下,喜爱雀跃之情溢于言表。
盒子里的第二件兵器为环首刀,刀鞘朴实,不着过分修饰,傅趋取出递到鸿飞面前,少年抽出刀来在手中掂量,轻重正好,刀柄银丝缠绕,刀刃寒光凛凛,双侧嵌有血槽。
一直羡慕身边的兵士们刀枪剑戟耍得得心应手,然而日常练习中的俩少爷暂不允许碰触这些可能伤到他们的危险利器,理由是时候未到,年纪太小,练习不足。鸿飞和玉郎十分不服气,自己削木棍代替,躲在偏僻处偷师,学得一招半式便暗地里互相切磋一番,不论输赢皆甚为开心。如今好不容易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战具,本该欢喜的心情在瞥到玉郎满脸崇拜之色对着傅趋时荡然无存,鸿飞将刀入鞘,轻声道了句谢后找借口赶紧远离那令自己快要窒息的愤怒源头。
那是一种极其古怪的感受,因为鸿飞体会到的不仅仅是火大,就像此时此刻,傅趋站在玉郎身边指导用剑姿势,他们贴得那么近,眼神里传递着某种默契。坐在校场沙地的边上固定着绑腿,焦虑、酸涩还有说不尽的委屈不停翻搅,做好准备跑到场地中间,跟少年对练的士兵也摩拳擦掌,这样陌生的心绪令今天的鸿飞性情大变。
平易近人、不骄不躁的少年消失了,他用尽气力抡着拳头砸在对手脸上、身上,无法自控地发出暴怒的狂吼。周围操练的士兵纷纷发现不对劲停了下来,却无人敢上前阻拦,军营上下与男孩儿相处了那么长时间,几乎都快忘了鸿飞的身份,他不在乎什么称谓、不需要过度保护、训练时吃苦耐劳,全然没有架子,在久经沙场的糙汉们眼里,两个穿着布衫草鞋在泥地里摸爬滚打,和大家伙一样大口啃窝头的少年更像亲密的同袍。
然而就是现在,鸿飞乱无章法的发泄不单使得被他骑压暴打的士兵猛然清醒,如果自己耐不住还击将会惹来比挨揍还严重的麻烦,连在场的每个人都在心惊过后有所醒悟,眼下朝着他们肆意宣扬怒气的人已不再是往常那个跟大伙儿不拘礼数,打成一片的小兄弟,而是当今圣上的亲哥哥,荣亲王武陵侯曹万程的大公子曹锋。
忘记到最后是怎样结束的,待到他精疲力尽,喘着粗气抬手瞪眼看指节上的红肿破溃,又俯视着倒在地上鼻青脸肿的男人,少年摇摇晃晃站起环顾四下,整片武场肃寂无声。
傅趋边走边琢磨年轻人为何会发那么大的脾气,吃了鸿飞闭门羹的他询问过大夫世子手上的伤情,幸而仅是皮外伤,又去营内看了那位被打成猪头的倒霉蛋,回房路上经过连通藏书阁的林荫道时,斑驳树影中冷不丁钻出的人吓了傅趋一跳,辨认出是玉郎后不免语带责备:
“大半夜不去睡觉,跑这儿猫着做什么?”
“我在等傅大哥。”
平日里要好得巴不得穿一条裤子,使一个鼻孔出气,现下却被一种说不上哪儿不对劲的别扭感硬生生拉开了距离,再迟钝都察觉出这小哥俩的异样了,傅趋确认了几天来隐隐的疑惑不是自己多心,但他没有马上戳破。
“等我做什么?”
“他的伤要不要紧......”
“既然那么担心,你自己去探望探望不就知道了?”
没接这话茬,玉郎挪到傅大哥身边,底气不足地小声问:
“我听别人说,傅大哥你有个一道长大的好兄弟?”
“对。”
“为什么我从来没在别苑见过他?”
“他现远在饶河,正协助老将军驻防西北呐。”
“相隔这般遥远,你们有多少时日未见啦?”
“约两年有余了吧,自打朝廷下令同军驻扎一地不得超过三年,我们就分开了。夏训一结束,送两位世子平安回府,我也需带领兄弟们去往北边换防。”
“那你们不思念彼此么?”
“怎的会不思念?”
呜咽的风声呖呖犹鬼哭,瞭望塔上裹着厚皮氅的傅趋盯着远方连绵的黑影,那是被砂石雕琢成的天然迷宫,亦是阻挡敌人的屏障。
尚记得钟家军与夷努人骑兵对峙,阵前两方僵持数月,亏得锡岳的曾宇扬及时挥兵北上帮他们堵住了漠北的防线缺口,才令敌方退却。之后,夷努七大部落渐渐被扩张的勀衍阿来蚕食吞并,传闻剩下一支不愿投降的孤军深入嘎乌山从此销声匿迹。
胜利果实没来得及品尝,就接到须分防轮换的命令,韩渊领队伍随曾老将军去往锡岳,一年后,因朝廷嘉表其抗击夷努有功,升为佑威将军调驻饶河。
借着月色,玉郎看出傅大哥半垂的眼眸里透着对挚友昔日陪伴左右的怀恋,年少的他尽管一直以来倍受鸿飞呵护,却已然感知到无忧无虑的时光即将离他们远去。傅趋不爱说教,玉郎的聪慧也无需自己谈什么大道理,人生境遇有时就是这般奇妙而残酷,身不由己,冷暖自知。
“在那凄冷的苦寒地,连听声鸟叫都是奢侈,夜里相伴的唯有刮在营房土墙的穿石风,每到这时,就会忆起我和他一块儿驻守的岁月,遭罪是遭罪,却不寂寞。”
“不通情理,何其不公。”
“我与他情同手足不假,然而我们是朋友,更是军人。军令如山,无所谓公与不公。倘若丢掉土地,那么那些遭敌人虐杀掠夺的我大盛子民又该上哪里去喊冤,去讨要公义呢?”
“可......”
“所以我和他都懂得珍惜,珍惜短暂的相会,还有彼此共处的点滴。”
来到溪边,玉郎看到环首刀倚在岩石,坐石上郁闷的少年掰断枯枝朝水里扔。不像以往对小弟的脚步声格外敏感,鸿飞无视立在不远处的男孩儿,自己的气还没消。弯腰掬起稀泥,用手指头涂抹泥浆在脸颊和额头,玉郎望着怏怏不乐的鸿飞,高声道:
“吾乃山中之神,汝黄口小儿,安敢擅闯仙家宝地!”
见对方没有理会,玉郎目不转睛地瞧着埋头不语的兄长,脑海里全是昨天鸿飞疯狂失态的模样,于是甩开臂膀跳起了傩戏。
但逢年节祭祀,祛秽迎新,冲阳老百姓们就会在城外空地搭起火堆,戴上面具载歌载舞。那是他们热爱的游戏,遵从的习俗,欢声笑语中年轻男女围绕着烈焰,隔着飞溅的火星寻觅那个叫自己心驰神往的身影。
鸿飞微微侧身,依旧不愿正眼瞧借由舞蹈一步步靠近自己的男孩儿。
林子里响起狂放的歌声,山王出巡,飞禽走兽簇拥追随,百鸟腾跃,虎啸猿啼,男孩儿的舞姿宛若游龙,一时间有些忘乎所以。蹦跳于石下立住,玉郎扬起脸,脉脉的眸光里映着这个搅扰得自己心烦意乱的人:
“妾乃山神之女,公子不惧豺狼虎豹,独行于深涧,莫非是迷失了路途?”
掐拧树枝的手戛然止住,生着闷气的少年终于有了反应,他呆呆凝视玉郎被泥巴涂花的脸庞。那是两情相悦的暗语,是女孩子们庆典过后仍盼与心上人幽会的情话。
总是在夜深人静时体会到孤寂难捱,鸿飞已经习惯了梦醒时分顺手揽他入怀,又在对方平静的呼吸声里找到慰藉再次睡去。他要的不是无忧安眠的惬意,他想要的,是玉郎在自己身边,永远......永远......
原来不是自己想入非非么?
暗暗涌动,不堪名状的异样情愫催促他们努力成长,成为能够守护彼此的后盾,但玉郎没料到的是,他在无意中采用了最简单明了的方式让这难以言说的感情化为横亘在二人之间的双刃剑,一不留神就能刺穿各自的胸膛。下意识做出的举动与内心强烈所盼截然相反,鸿飞故作镇静,迅速蹦到地面,抓起兵器拔腿就走,玉郎箭步上前从身后一把将他拦腰抱住。
胳膊紧紧锁住了爱人,他们各自在心底如释重负。
“我听过那些流言蜚语。”
“玉郎......”
“鸿飞。”
他总是不离口地叫着自己哥哥,自己便顺其自然地当做有了个弟弟。他从来不会对鸿飞直呼其字,因为有了虚假的血缘做挡箭牌,这个人就能仅仅属于他。
“我们迟早有一天是要分开的,对吧?”
少年的嗓音里已经逐渐带有了成年男子的沉稳,嘴唇也不需踮起脚尖才能触碰到对方的脖颈。这是他们熟悉的温度,源于鸿飞的渴望和玉郎梦寐以求的温柔。
“侯爷和兰夫人自结为伉俪以来举案齐眉,夫唱妇随几十年初心未曾有改。贵为皇亲国戚,他不纳妾、不沾花惹草,洁身自好的名声为何偏折煞在了一个婢女的手里?”
“父亲把你过继给钟老将军是另有苦衷的......”
“我不在乎什么苦衷,不在乎自己究竟是姓曹还是姓钟。我在乎的是,也许有朝一日我也会像傅大哥一样被朝廷派往边陲,替大盛守护河山,然而人在远地,心也跟着远了、空了......你想知道我为什么避开你,因为我害怕。顶着亲王侯爷爱子的头衔,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却独独得不到你,我怕你看穿我变了,不再是那个视你如兄长的孩童,我怕你觉得我荒唐无耻,怕你最先抛下我,弃我而去!如果是这样,我宁愿......宁愿我们从此成为陌生人......”
轻轻拉开了环在腰间的手回身,挂在脸上的泥印被泪水冲出一条深色痕迹,鸿飞太久没有似现在这样近地看玉郎了,近到能看清他瞳孔中的自己。生怕嚇到他,先是试着吻了吻玉郎的额头,大男孩随即惴惴不安地低下脑袋,哪知自个儿脑门上也被对方狠狠亲了一口。
抬手揉揉玉郎嘴唇碰到的地方,鸿飞仿佛又变回了哥哥模样,捏了捏弟弟肉嘟嘟的脸蛋,玉郎顽皮地笑了,靠在坚硬的岩石,石头硌擦得他后背**疼痛,以及接踵而至的慌张,却在某个瞬间变成了心安理得的享受,无需再遮遮掩掩,自欺欺人。
阳光零落,融化进肌肤,甜蜜恍惚动人心弦,那是至死都无法忘怀美好,有一刻他们甚至真的希望,结束吧,死又何妨。
先遣部已至汜虎关,接洽顺利,冲阳内情形大致了解,钟晔盘算着自己私拨兵马援边的消息恐怕也差不多到京了。
傅趋此刻前来禀报,有自称勀衍阿来的使者求见,那二人在营地外鬼鬼祟祟,正好被巡逻的士兵逮个正着。命令押解的手下解开绳索,钟晔屏退左右,对帐中来者冷道:
“徐先生,别来无恙呐。你堂堂勀衍阿来的宰相,炎独大汗的心腹宠爱,不待在后方运筹帷幄,冒风险跑到我这小庙里有何指教啊?”
“老臣问十二皇子安。”
徐江不介意钟晔语含嘲讽,深深行礼。不过老头看似不经意的称呼倒是让青年将军唇角那抹笑意变得有些不阴不阳。
“大汗病重,想必您都知晓了。蛮子其实和大盛没什么不同,一个权力核心即将倾倒,旁的势力定然蠢蠢欲动。此番银州之灾,并非在我出兵计划内,纯属误会。”
看似澄清的话语没有换来钟晔的态度缓和,年轻人狠厉的笑声令老者心里打鼓。
“您笑什么?”
“徐江,你好歹也算是我朝旧臣,岂不知蛮人欲要求和,当主动退回饶河梁子,奉降书,备办和礼与我方将领交接,再发公文往凉都静侯吾皇恩义圣旨。所以,你该找的是现下坚守汜虎关的曹锋。”
“武陵侯是出了名的主战派,老夫若去见曹将军,碰一鼻子灰事小,唯恐有去无回啊。”
“这么说在徐先生眼里,我钟某人就是那苟且主和之流了?”
说罢,未及对方辩解,钟晔已手起刀落劈死了徐江身边的随从。听见异动的傅趋急忙进帐,见将军面不改色,仅示意把尸体拖走。取出帕子擦拭剑上血迹,钟晔笑呵呵地走到老头跟前,道: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但从刚才先生就口无遮拦,如今白白害了条性命。我这人最讨厌拐弯抹角,劝先生三思,将想说的话捋清楚,别再浪费我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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