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们担着泥沙往筑造的土墙前经过,两个负责监督的校尉来到曹锋身边:
“将军,部分壮劳力去参与祈雨坛的搭建,故而咱们的防御工事速度也有所减慢。”
曹锋想到那天在冲阳城内见到大批民夫往城郊去的场景。
“没法子,州府结算的工钱比咱们多些。”
“也怨不得老百姓,这年月谁不是艰难糊口,口袋里多一厘一钱对他们来说也是好的。”
人群里熟悉的身影忙前忙后,打蛮子驻扎对岸,曹锋下令修建沿城防御开始瞿劲酉就带村里不论男女十来个青年人到营里主动帮忙。他们原先是丰宁城外的村民,银州失守的消息才传来,大鸦村村长老瞿就号召众人赶紧收拾细软家当连夜出逃向汜虎关,从而躲过了灭村之灾。
一块儿干活的几个冲阳汉子都去了城南,临走想要拉上老瞿队伍里的小年轻,有些人被说得动起心思,被瞿劲酉得知后一通臭骂方才罢休。
曹锋想了想,问两个校官:
“如今他们住哪儿?”
“赵将军同意墙修好前男的可以睡营里那间空置的营房,女人下了工照旧回家,军中负责他们一日两餐。”
“难得乡亲们愿意留下搭把手,三顿饭我曹某人还管得起。”
“是,卑职明白了。”
用过午膳,没有半点睡意的曹锋在帐中读书,侍卫来报说梁先生回营了,将军脸上表现出近段时间少有的悦色,急急要属下去请。
梁义进入军帐见到曹锋正在煮茶,于是鞠躬。
“先生路途劳顿,不必在意虚礼,快请坐。”
双手恭敬地把茶水递给梁义,曹锋关切地问:
“令堂身体可还安好?”
“家母年事已高,又随我这不孝子东奔西跑,难免有些吃不消,如今已送她至甫远老家,妹妹、妹夫处安顿。”
“甫远算是个暂时安稳的地方。”
“我回来时顺便进了趟冲阳,遇到卫司库正好要派人来咱们这儿,我倒替他省了脚力。”
言罢,梁义袖里取出一条火漆封印盒子交给曹锋。
“以前只当什么赤旱二十载需开坛祭天是游方道士的蛊惑之辞,一厢情愿认为州丞大人断不会理睬这厮的异想天开,如今看来,是我梁义失算小瞧此人啦。”
“先生都看见了?”
“连同卫蒙去年采买的那五批石木料,加上今次的三批,规模不小呢。”
“然而就今年这雨量来看,或许不幸被他言中。”
梁义察觉到曹锋的烦乱,没有再给他添堵,而是共同观看了盒内的纸条,一时间两人都陷入沉默。良久,走到悬在桌边的地图前站定,曹锋忍着胸中怒火,咬牙切齿道:
“我前线战士以命相搏,为守寸土之地血流成河,这些贱贾狗徒......却为贪图眼前利益,不惜勾连蛮人暗地里交易船只木材。”
“罗焕安本是靠倒卖药材起家,十七八岁跟着他师傅做买卖就与边境勀衍阿来的行商打得火热。”
“您和卫司库是老相识,远道回来就没聊点别的?”
“你呀,”用手指点了点年轻人,梁义笑着摇摇头:“虽未明说,但他提起北江楼里的绝品‘雨花酿’,我寻思冲着这号称惠利整个州府的名头,三日后黄道士和罗焕安最后亦是最大一笔账也该结得风光些。”
坐到了桌前,梁义提笔等着对方开口,曹锋道:
“告诉卫蒙,到那天不见我的人,不许放银。”男人转身背起手:“再请先生顺便修书给父亲。”
“将军和老侯爷的家书也要卑职代笔么?”
“不是家书,”曹锋漫不经心地解释:“是卫蒙的小叔子,可叫父亲留心些,若其非不学无术的浑人,六品差事随意寻一个给他便好。”
吃饱喝足黄纪拍拍手,包房屏风后面走出手捧锦盒的五个道童。打开看见白花花银子的罗焕安眉开眼笑,取出一锭把玩,转身对安坐席间的黄纪道:
“听说州府的司库大人对道长主持的工程有所犹疑,还劝李州丞应该停止施工,小的一度担心这尾款打了水漂呢。现在看来,是罗某杞人忧天啦。”
“李大人向来心系百姓,建坛求雨是利民的好事,不会因为一些杂音干扰决定。”
“记得第一次见到道长,小人就为道长风采蛰伏。罗某人走南闯北几十年,念佛修道的见过不少,但似黄道长这等人物,实为乱世中的清流呀。”
“罗先生谬赞,小道不敢当。”
轻捋长须,黄纪脸上不见任何情绪。罗焕安的恭维有些马屁拍在了马腿上,自找没趣便收了银子示意随属退下,男人亲自为道人倒酒,“雨花酿”的醇香即刻飘逸满房,脸上横肉挤压得眼睛眯成了缝,他靠近黄纪:
“勀衍阿来跟咱争地盘争了那么多年,可谓痼着于我大盛治不好,又死不了的顽疾。虽是捕风捉影,然而做生意靠的就是各路消息,关外有传说老头领炎独这回是动真格的,他的三个儿子亲自领兵南下,赚得头功的自然是下任大汗的不二人选。”
罗焕安皮笑肉不笑斜睨着并不动酒杯的道士,黄纪云淡风轻,缓缓说道:
“此类事宜涉关军情,建议先生可携消息到汜虎关曹将军大营请赏。在下不过是游方的出家人罢了,杀伐纷争向来与我无关,小道留在冲阳仅是与李大人家有些道缘,助他炼药修坛纯属成全因果,待到缘尽之日,一切顺其自然。”
“道长所言极是。可这些也算不得什么军机秘密,道听途说的闲话,只在你我朋友间聊天嘛。”小酌一口,罗焕安笑呵呵地阴阳怪气:“众所周知,曹将军接过驻守冲阳的责任以来得到百姓拥戴,大敌当前他都未下令强征民夫,防御工事再庞大依旧一力承担,更不克扣劳工工钱。百姓感恩,又晓得正是危难关头,当齐心协力投入城防。哪知东城凌霄轩前后脚开始建造,李州丞出手大方,如此一来倒是分流了不少原先汜虎关修墙的人力。”
“罗先生最近可否去过云水渡?”见罗焕安不发话,黄纪捋着胡须继续道:“渡口旧码头早就拆除殆尽,可还存有武皇帝北伐亲征时下令打下的定河桩。八十二年来,沔河百余次洪泛,代代州府沿河治理需要着重考虑的多半是大小涝灾,何时担忧过这条冲阳母亲河会有枯竭的一天?但现在,条条桩子曝露艳阳之下,吃水线清晰可见前所未有。眼下敌人隔岸驻扎按兵不动,等的就是老天爷给的时机,沔河水势暴减,于我方防御同样大不利。曹将军年轻有为,亦是深明大义之人,岂会在孰重孰轻上与州府背道而驰呢?”
“道长一番肺腑显得罗某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真是惭愧啊。”
“罗先生此言差矣,你我均是为大局着想,出发点不同,些许分歧不足为怪。”
开席至此,方才见黄纪脸上微微一笑,罗焕安盯着道人一双不见半点波澜的丹凤眼,哈哈大笑,随即叫入小厮取来一个黑色的绸袋:
“现下商道不宁,想要搞到称心的好玩意儿不容易,我听闻道长炼制丹药常缺材料,此物是在下一点儿心意。”
“黄纪穷道士一个,口袋里没有半个子儿犒劳先生啊。”
“诶~道长哪里话,区区薄礼,你我间就莫言那些铜臭俗气,反而坏了交情。”
“既如此,小道恭敬不如从命了。”
云锦客栈外排着七、八辆运货的车子,管事周达提着灯笼和下人做最后一道盘点,结果算来算去都对不上数,眼看老爷一回来就得出发,男人火冒三丈,呵斥道:
“要不是小少爷有更重要的事情办,贵重货物也轮不到你来点算,等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皮还不知绷紧些!”
赴黄纪宴请返回的罗焕安如预料没有停歇,命车马队连夜离开。白天忙活没怎么休息,现在又要赶夜路,周管事身边的小仆嘟囔着:
“这笔交易成了,睡个安稳觉再走不好么?咱们是商队,最忌讳的就是行夜路,若是路遇强匪......”
“闭上你的乌鸦嘴。”
揪着嘴上没把门儿的少年的耳朵,周达严厉警告,接着行到罗焕安车子的窗侧:
“老爷,少爷临走时有口信,岐皖城内的蛮商被抓了,再在那儿碰头恐生旁枝,所以两边还是等出了交泰会和更妥当些。”
车内一阵短暂的沉默,然后传出一声低沉的“知道了”。
车子颠簸程度便能判断是否已离开冲阳,罗焕安看似闭目养神,其实则努力平复心情,黄纪在北江楼包房里与自己说的那番话尚萦绕耳边:有钱能使鬼推磨,先生受钱财驱使,却不知这年头小鬼也难当呀。
正思索间,马儿急停,车身猛然摇晃,罗焕安想要探出头观看,车厢帘子快一步被人大力掀开,是两个举着火把的军士,但见他们中的一位手握腰间利剑,轻轻咧嘴一笑,牙缝间蹦出几个字:
“罗焕安,才吃完酒席拍拍屁股就走,多没礼貌,你这么着急莫不是做了亏心事想跑?”
“军爷说笑,鄙人买卖在身,主家急着催要货物我不敢误事,这才不得不抓紧时间。”
被迫下了车瞧清自己的队伍已然叫人拦住去路,为首的校尉完全不把那些手里拿着武器的家丁放在眼里,只逼近腆着肚腩的罗老爷:
“我家将军和州丞关系匪浅,罗先生帮助李大人找到上好木料修建凌霄轩,将军心里亦是感激,几次想见见先生,奈何军务太忙。”
“罗某贩夫走卒而已,何德何能受大将军惦念。”
“以先生手段若还只是贩夫走卒的话,我等可真真无地自容了。”
“军爷为国效命,堪栋梁也,我怎......”
“少TM啰嗦,耍嘴皮子上瘾了是吧?”给脸不要脸的鄙视挂在军人眉目间,他懒得和这刁滑的老油子打太极,搡了罗焕安一把:“别磨蹭啦,罗先生,我家将军还温着酒候您大驾呢!”
曹锋坐在炉火边沉思,架子上酒壶里的酒咕嘟冒泡,梁义进来见状赶忙用巾子垫着挪开。
“将军猜想的半点不差,旧码头处是河道最窄的地方,水也最缓,又有大片芦苇荡,埋伏的人不止发现了罗家藏匿的渡船,而且人赃并获。刘校尉已经带人去‘请’罗焕安了。”
全是意料中的发展,曹锋盯着炉子里摇摆的火苗,思绪悠远:
“梁先生拜在家父门下有几个年头了?”
“先帝润化十三年,义携杨老丞相荐书入京,投侯府做馆舍文书,至今细想已满二十五载。”
“既然能得杨厚赏识,为何不求金榜高中,反而甘愿窝在王府内做个小小的执笔?”
“呵......”梁义笑着叹息,并未顾左右而言他:“我这脾气个性做不了官,也做不得官。做不了,或许是能力问题;做不得,那可是脑袋问题。世子你还不了解么?”
年轻人抿嘴一笑:“父亲当年奉命监国,你随伴左右,定还记得不少事情吧?”
气氛突然变得有些说不上来的异样,梁义没有轻言,他无法从坐在对面神色自若但有些阴沉的曹锋身上得到什么可靠的信号,顶着压力迟疑揣摩,帐外传来咄咄更声,男人似开了窍般眼睛一亮:
“世子难不成是怀疑......”
“事已至此,我不信先生从未这么想过。李继听信那道人的话,把个州丞府都弄成炼药房了,他下一步作出什么样的幺蛾子,我也不会奇怪。”
“绝无可能,蛊惑先帝闭关的道士当时已年近花甲。”
“先生亲眼见过?”
“这......这倒没有。”
“我问过母亲,她也没见过。”
“据我所知,侯爷对此人故弄玄虚十分厌恶,坊间流言他更是理都不想理。”
对梁义的话不置可否,也没有着急一股脑地追问,曹锋仅是不动声色地听着,直到赵俭进帐禀报:
“将军,罗氏父子已带到。”
曹锋前脚走开,大帐之内独剩梁义,他长舒一口气,瞥见刚刚差点烧干了的酒,端起来一饮而尽。
武陵侯刚进慈恩宫正殿就见小太监赵新跪在地上,隔着珠帘的王皇后要太监细说来龙去脉。
“福公公要我来与娘娘通报,皇上现在头疼之症日甚,以前每天只是中午发作一次,现在夜里都要折腾数次,还时常说些胡话。”
武陵侯急忙问:“皇上说的什么?”
“大部分不太听得清,但像是和什么人在说悄悄话。”
这倒是没有从惠萍那里听过,她现在奉老爷命令每日到平升观中和李福相见,将皇帝的近况回报府上。
“悄悄话?”曹万程更加疑惑了:“莫不是和那个道士?”
“道长虽然常去浴芳台,可他向来不会逾矩,来去都依然是要通禀的,故不可能逃过公公的眼睛深夜潜入......”
“赵新,你不要再卖弄关子了!”武陵侯有些急躁。
“福公公说他偶尔听得几次,皇上称那人为‘燕儿’。”
这话惹得殿中端坐的皇后不屑地哂笑:
“赵新呀赵新,你这话全可叫我赏你一顿板子吃呢。”
“娘娘息怒!奴才万不敢编造!”
皇后扭脸瞅见武陵侯眉头紧锁陷入沉思,也不多言让赵新继续讲下去。
“黄道士也知晓这情况,却不担心,讲什么‘气结心胸,马上就可解了’。福公公弄不明白,又不敢多问,但皇上每晚自言自语,叫着储华宫那位的名讳也怕人得紧。昨儿过了二更天皇上歇着后公公便也想小睡半刻,可是还没眯着楼上就传来动静,初以为是头疼又犯,谁料上了楼梯却听到有女人在笑。”
此间殿中除了三人再无旁者,皇后和曹万程听了这话不由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王皇后真的有些恼了:
“李福怕是也在那鸟不生蛋的地方圈得太久了,上了年纪耳聋眼花!这回得都是些什么荒唐话!他要是伺候不了,换个能顶事儿的去,免得天天叫本宫担心!”
曹万程虽在勤政殿,可明显心思恍惚。刚才朝会,户部又在找各种理由搪塞军饷,加上荱胡国派使臣前来提出要与大盛互结秦晋之好,皇上不朝,和亲的事情虽大体由皇后做主,可从选人到婚队离京磨个一年半载是常有,琐碎且耗时耗力,全由她个后宫妇人承担也是不可能。李霖从旁咳嗽了两声,武陵侯才慢慢抬脸,他没有为自己的开小差去解释,知道许多事短期内定议论不出个子丑寅卯,自己不过是暂行监国,故而在某些议题上也是和稀泥。众臣唧唧喳喳讨论之时,王皇后宫里的大太监刘庆一从大殿旁侧悄悄滑了进来,隐在柱子后与曹万程耳语:
“侯爷,后宫出事了,皇后娘娘要你立即去一趟呐!”
老练的刘公公很少这般慌张,曹万程心快提到嗓子眼了,自从上回听了赵新的话,他就直觉会出大事,这大事也肯定和平升观里待着的圣上脱不了关系,而大臣们也都注意到了殿柱后头的那位宦官。
匆忙散了朝会,武陵侯坐在辇上又问了一遍:
“你说是皇上下的命令?”
“李福公公亲自来传的手谕,不会有假。”刘庆一非常笃定。
照规矩,各宫如有妃嫔仙逝若无新主入住便仅留下两名值守太监每日打扫庭除即可,这种差使通常都由上了年纪的老公公来做。可田妃死后储华宫虽空了出来,然而那些曾经跟随她的太监婢女并没有就此散了。皇帝下令,这宫中一人一物,一草一木统统不准挪动,都需保持田妃生前样貌,仿如她还在着般。
曹万程望着那些跪在台阶下嘤嘤哀泣的十五个储华宫内官婢女,接过皇后递来的那道手谕,没有错,确是皇上的笔迹和御印,他拉住李福:
“皇上究竟为何下这么道旨意?!”
“侯爷睿智,此事老奴不敢多嘴。”
实际上不用费心也猜得到是谁在中间搅弄名堂,曹万程又将那道立即处死储华宫田妃旧人的手谕看了一遍。
“李福你先出去,本宫同皇兄有事说。”
李福退下,帘幕后方的后宫之主终于憋不住低声啜泣。
“娘娘放心,臣这就去浴芳台求见陛下。吾皇不是铁石心肠的人,等弄明白是妖道害人肯定就会收回成命的!”
“侯爷留步!”皇后气急归气急,还是及时叫住了要往殿外走的曹万程,女人饮气吞声,:“他是天子之尊,别说是要这十几个奴才的命,就算今天他要的是你我二人的性命,本宫为妻,你为臣,也是不可违抗的。”
“皇后娘娘,下人们往常做错了事要打要罚尚且容他们辩解几分,眼下他们都是无辜受死辩无可辩。身为天子之尊手握生杀予夺之权,却不该是这般不惜草芥的冷酷心肠!”曹万程据理力争道:“人君高居,本当立于峰顶俯瞰群生,又不免为小人谗言蒙蔽视听,浮云遮眼,我等辅佐陛下为的就是分辨忠奸,居安思危,此是先帝教诲,怎敢忘怀!”
居安思危者能料到最坏的结局,曹万程惊慌地意识到自己此刻似乎已经替皇上预见了前途。
马上就要无辜丧命的人再嚎啕哀求也没有用,那也是他们的前途,或许从被挑中送入储华宫那刻起,就已经有一把无形的刀架在他们的脖子上了。
皇后并非听不进劝解,但她非常清楚若是在此事上使绊子,自己和皇帝的夫妻情分也将到头,遂招入李福吩咐道:“先前已宣读过旨意,就不必拖延了,此等晦气的事速速了结了为好。”
“是。”
“等一下!”曹万程叫住了李公公:“往日戴罪刑死的宫婢们怎么处置?”
“草席裹上扔到乱葬岗。”
“李公公,这次......做得体面些吧。”
李福望了一眼王皇后,见她不作声便回禀道:
“您放心,他们虽不是老奴调教出来,可当中也有奴才的本家和同乡,这恩典老奴会让他们明白的。”
见再无转圜的可能,死神已经飘然而至,绝望的哭喊求饶声响彻宫苑。
或许并没有那么大的动静,他们不过寥寥十数人而已,而储华宫那么大,皇城那么大,天那么大......回到家中的曹万程面对一桌饭食无心动筷,他的耳边还响着那些人被拖走时候的悲号。昔日隐隐约约盘踞在深宫中的微妙情绪伴随着白绫的收紧愈发浓烈起来。
侯府书房内,杨厚、李霖和乾丰你看我,我看你,接着望见已换了常服的曹万程从内室走出,笑着致意:
“下了朝会还请大人们前来,主要是想今日讨论之事彼此间还是莫生嫌隙为好。”
“监国此言,我等惶恐。”
“老臣近日听到些传闻,陛下静心闭关这么久心情其实早就和缓了,却不知为何仍不愿出平升观。这节骨眼儿上若借着修缮扩建普度寺一事持孝苦劝,必能劝得圣上回心转意,重开朝局,重礼宗庙,万事更新呐。”
李霖从旁问道:“乾大人这一举三得的法子,为何方才在朝堂上不拿出来?”
“并未谋虑太久,故还是谨慎些好。”
“是这样啊......我还以为大人是顾忌此话题一开,可就不单单是钱的事儿了。”
“大人,说了半天您还是没懂老夫的意思,这当然不止是钱的事儿。”
“刚才您说最近风闻了些闲碎之语,实在不巧,老夫家里女人一堆也喜欢摆弄街头巷议。”
不喜欢火药味儿太浓,杨厚乐呵呵地品了口侯爷府上的茶水。
“宰相大人老当益壮,好福气啊。”
曹万程没兴趣知道杨厚府上有多少小妾:
“老大人听说了什么?”
“老臣听来的可是玄而又玄。”
这下子三人齐齐看向了宰相大人,杨厚缓缓道:
“约摸半月前,有人在深夜里亲眼目睹京城东南方向紫光冲天,光芒在天际间徘徊了一炷香的时辰方才慢慢散去。”
李霖皱眉:“东南方向......那不就是平升观所在?”
“大学士好会猜,虽然京城东南方向并不是只设了平升观,但这蹊跷也能勉强和什么‘仙’呀‘道’呀的扯上点关联嘛。”
“这么一说我也想起一件事。老夫的夫人上次去观里,回来讲有个常为听客布斋的小道士聋了,据说是让天音给震聋的。有天他负责巡夜,见千莲池腾升起七彩光雾便急急跑去查看,谁料还未靠近就叫一阵巨大的声响震得晕了过去,醒过来就啥也听不见了,”李霖摇头:“我本怪她望风捉雨,人云亦云,哪知今日听了宰相大人的话......细细想来着实是不可思议呀。”
“我们现在说的是皇上,国不可一日无君,当下正是我等为日后大计着想的时候!你们怎的越扯越离谱了?”
“乾大人,说了半天你也没有明白我们的意思呀,”杨厚似笑非笑地望着乾丰:“我们此刻讨论的恰恰也是皇上呐。”
李霖挑眉不屑一笑,没再言语,乾丰皱眉还想说什么,却被一直在旁边看着的曹万程打断:“大人稍安,”接着他转身走回书桌后坐下,摆正身子严肃道:“既然话说到这里,那本侯可以告诉你们,其实近些日子我听到的远比你们多得多,你们见个人便知了。”
赵新受招入内跪在了几位大人的面前。
“赵新,这段时间你一直跟着你师傅李福,可以把浴芳台所见所闻俱都讲给各位大人听听。”
“是,小的本不在那里听用的,但最近浴芳台内添了新人,师傅独个儿忙不过来,怕伺候不周怠慢了圣驾,所以就唤了奴才去。”
“等等,什么添了新人?”
乾丰被搅糊涂了,浴芳台是陛下专门的修身之所,到现在也没听说哪宫娘娘前去照料啊,何况皇家道观乃是修行重地,又岂是随随便便坏了规矩的?
“回大人的话,这位娘娘是陛下近来新得的。”
“我是越听越不明白了,陛下分明是在闭关清净身心,怎么哪里又冒出个新得的娘娘?这事儿皇后难道......”
自己说着说着脸随之变色,额头上沁出毛毛汗,乾丰望了望身边的杨厚,这老东西又开始装傻充愣,索性硬着头皮继续问:
“那这新娘娘究竟是什么来历?什么身份?”
“什么来历和身份小的俱不了解,那天只有仙长在浴芳台陪着皇上,连福公公都被打发回观里了,说不用他守着。等第二天公公回去伺候时,她就已经在那儿啦。”
“这么说是道士带去的人?”
“奴才虽未亲眼所见,不敢枉下评断,但那台子独立千莲池,陆上栈道又被封闭,没有皇命谁都不敢擅自靠近。自从陛下闭关至今能自由进出不受干预的也只有他,想来应该......”
这话听得叫人心里打鼓七上八下,乾丰面色凝重地望着端坐在前的曹万程,怒道:
“妖道可恶至极,竟敢背着皇后、朝臣和天下人的眼睛做出此等龌龊之事!”
“小人并非揣测圣意,不过最近服侍在身边听得出皇上的意思,估摸着不日就打算携新娘娘摆驾回宫。”
曹万程止住了赵新的话,他瞅着略有些失神的乾丰,笑道:“这可是好事呐,乾大人,”武陵侯手指摸着茶杯盖子:“你们不用再费心思,我也不需打着为孝请谏的旗号,圣驾马上回鸾,你我都轻省些。”
出了侯爷府邸,杨厚脚底抹油一溜烟告辞离去。李霖和乾丰各怀心事走着,到了落曦桥乾丰实在忍不住了:
“李大人,方才所闻在您看来究竟几分是真呐?”
李霖没有停住脚步,却回过头看着僚友复杂的表情问道:
“真与假这么重要么?”
“涉及皇威和朝廷,当然重要!”
这话把男人逗笑了:“既然这样,那一切等圣上回宫后自然就知晓了呀,大人何必急在这一时?”
“可我觉得今日侯爷叫我等前来,并没有这般简单......”
靠近了乾丰,李霖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肚子:“大人您只管把悬着的心放回去,万事有天撑着嘛。”
“您就一点儿不担心?”乾丰反问。
只见大学士深吸一口气,背起手加快了往前的步伐。乾丰紧跟在旁嘀咕道:
“虽说后宫乃皇上家事,我等外臣不该多问,但是前些日子不论青红皂白就斩杀了十几个宫人的消息亦引发了不小的风浪,你我名为辅臣,到底要装聋作哑到几时?”
话说至此李霖终于停下了脚步,脸上先前悠哉之色荡然无存,他突然停住也让乾丰有点措手不及。
“我说乾大人,你从早上到现在说了这么一大箩筐的话,总还有说到点子上的嘛。不错,你我具是辅臣,心思揣肚里是红是白都可以不论,但这事儿要办就得往一处办,用力也得朝一处使劲儿。否则单单以一人之力一味地不撞南墙不回头,连累的就是拴在一块儿的其他蚂蚱啰。”
三位辅臣告退后,梁义领着赵新从内堂重新走出,还有些事情是不能当着那几人说的。不过曹万程对现在听到的天方夜谭难以置信,先是与外界隔绝的圣上身边多了个来路诡谲的女子,据消息看来这女人伴驾不过半月,两个伺候的太监却说她已经是身怀六甲。
“奴才可是眼睁睁瞅着她肚子一天一变样的,像极了变戏法!”
没有了外臣在场赵新的回话比之前要栩栩如生多了,他连比带划讲述着那个女人腹部每两三天就膨隆几分的神奇过程,叫人十分害怕。
“皇后娘娘着急,叫奴才来问您的意思。”
“浴芳台那里就劳烦二位公公加倍留意,但我丑话说在前头,多余的闲言碎语也请烂在肚子里,否则事情未定前出了半点闪失,我决不轻饶。”
赵新心领神会,随即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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