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春娘说得正起劲儿,忽见一辆马车停在自家门前,仰头一看,见是玉珠扶着一个头戴帷幕的女子登下马车。
登时便看得眼睛都直了,甩着一脑袋的金银珠翠上前询问道:“哟,这不是玉珠小娘子吗?许久不曾见你,还以为你攀了高枝儿忘了你那可怜的娘呢。呵呵,你身后这位夫人是?”
说话间已拿一双眼睛在那女子身上来来回回打量了数十遍,见她虽戴着帷帽,只隐隐约约瞧得出几分样貌。
可凭她在这一行多年以来看人的经验,从这女子的身形,和露在外面的纤纤十指便可猜出这帷帽下掩着的是多么美貌的一张面容。
可惜还没叫她看个明白便见凤姑叉着腰气势汹汹走了出来。
“去去去,哪儿来的没头苍蝇到处乱撞。阿肆,阿肆,这地儿脏了,快提一桶水来洗洗!”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玉珠母女二人掩在了身后,又对着地上呸呸啐了几口,直逼得那春娘两只手拎着新裁的罗裙鼓着眼珠子瞪着她,忙不迭连连后退了几步。
才心满意足牵了玉珠的手将人欢欢喜喜拉回阁中,也不顾有客在场,围着她来来回回看了一圈又一圈,直看得一双眼睛红彤彤,似要滚下泪来才丢了她的小手背过身去偷偷抹了抹眼角。
“哎哟你这个小没良心的,这些时日你都去了何处?也不知托人带个只言片语回来,直教阿娘我日日牵肠挂肚,也不知熬出了多少皱纹。”
玉珠忙搂着她的肩安慰了几句,红药几人也笑道:“凤姑啊,还有客人在呢。”
凤姑这才将视线落到了立在一旁的女子身上。
萧琬解下戴在头上的帷帽,露出掩在底下的真容。
凤姑瞪大了双眼,往后退了两步,惊得险些没有站稳。
“你……你是……”
玉珠笑吟吟道:“阿娘,我找到了我的阿娘。”
凤姑闻言,两眼一翻竟直接晕了过去。
不过只晕了一瞬,便被紫云掐着人中给唤醒了过来。
只是凤姑似乎并不想这么快就醒过来,她被红药几个扶到软榻上躺好,听着玉珠在耳边关切地唤她。
“阿娘,你还好吗?”
凤姑有气无力地抬手道:“别,阿芫,你可千万别再叫我阿娘了。”
姐妹几个都有些不明所以地望向她,却见她一骨碌从软榻上爬起来跪倒在了萧琬面前,颤声道:“殿下,民妇罪该万死,请殿下赎罪!”
萧琬忙躬身将人扶起,柔声宽慰道:“请阿姊莫要如此,阿姊含辛茹苦将阿芫抚养成人,还将她教得这样好,当得起一声阿娘,是我该跪谢阿姊大恩才是。”
凤姑听她唤自己阿姊,又要跪自己这样卑贱之身,吓得三魂丢了七魄,颤颤巍巍又要晕倒,被玉珠一把搀回了榻上。
红药几人看得一愣一愣,玉珠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
原来,当年凤姑还只是一个小小的乐姬时便在一位贵妇人的家宴上见过萧琬,当时贵为郡主的萧琬还称赞过她琵琶弹得好。
那样的容貌举止、风华气度,凤姑觉得此生再难见到第二人。
没有想到,兜兜转转,她竟会是自己从小养大的女儿的生母。
难怪她在玉珠身上总能感受到一种莫名的似曾相识之感。
要怪就怪嵇无涯那个该死的老东西,是他将玉珠带到她这里交给她抚养,还千叮咛万嘱咐自己要好好待她。
他从前是个宫廷乐师,他一定是知道些什么才这样嘱咐她的。
凤姑暗自咬牙,在心里将嵇无涯骂了个狗血淋头。
若是早知道内情,就是借她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让公主的女儿唤自己阿娘。
红药等人听说了玉珠的身份,也都呆愣了好半晌,连带着看她的目光都与往昔不同。
那眼神就像是白芍饿了一个晚上一早起来看到一笼刚出锅的冒着腾腾热气的香饽饽。
姐妹几个神色各异,其中要属翠缕的脑瓜子转得最快。
她转着眼珠来到一脸战战兢兢的凤姑身边同她耳语道:“阿芫的娘亲可是公主,那她的舅舅岂不就是当今圣上?抱紧阿芫这条大腿,您往后可不就能吊打对面的那个春娘?”
凤姑听罢觉得她的这个想法真可谓是既大胆又刺激,抚了抚怦怦跳个不停的胸口,用力压下想要上扬的嘴角,朝外头偷偷扒着门缝的阿肆道:“看什么看,小兔崽子,还不快去将至味居的大师傅请过来。”
不过玉珠也没有打算久留,毕竟他们此行回来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很快,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来禀报,说是自戚将军入京面圣以后,便没了消息,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在什么地方,他的名字似乎也成了皇帝面前的一个忌讳。
既然打探不到消息,萧琬便决定不再兜圈子,直接去皇宫找她那位皇兄要人。
宣平帝最近头疾频发,御医请完脉,佝偻着腰战战兢兢从神龙殿退出,迎面正巧碰上曹贵妃怀里抱着只白毛狮子犬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走了过来。
“陛下的头疾可好些了?”
她一面抬手轻轻抚着怀里的犬,一面关切地问道。
御医一五一十交代了皇帝的病情,正说着忽听得里头一阵类似于碗盏碎裂的声音传来,紧接着又有两个宫人捧着碎瓷片垂着头退出来。
她微微蹙眉,将手里的犬交给身侧的宫人,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都退下,自己提了华丽繁复的宫装裙摆迈入殿中。
“陛下,您可好些了?”
她的声音娇媚婉转,柔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宣平帝抬眸望向一脸关切的爱妃,方才因了那碗苦得令人作呕的药剂生出的几丝躁郁也被抚平了几分,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
曹妙云掩口轻笑,熟门熟路地走到他身侧,伸出一双柔若无骨的手替他一下一下揉捏着额角。
“陛下近来为国事操劳,颇为辛苦,是否要传那孩子来为陛下抚琴?”
宣平帝闻言睁开了眼,轻轻舒出一口气道:“太后的车驾这两日就要抵达,宫中的规矩那孩子学得如何了?”
曹妙云抿唇笑了笑:“说起来那孩子也颇为聪颖,学什么都一点就通,太后娘娘见了必定欢喜。”
宣平帝紧皱的眉头微微舒展开来,垂在膝上的手指相互摩挲着道:“但愿吧。”
在十多年前的那场平城之战中,与他一母同胞的妹妹萧琬和连同她和戚錾在这个世上唯一的骨血都下落不明。
事后太后便将一切的罪责都归咎到了他这个做兄长的身上,母子俩的关系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生疏起来。
这几年她甚至直接搬出了积善宫,住进了城郊的别院。
这次她突然决定回宫,想必也是得到了戚錾生还的消息。
或许是为了能少做一些噩梦,又或许是为了能够修补与太后之间岌岌可危的母子关系。
诚然他这样做也并非因为什么舐犊情深,而是因为他是皇帝,应该要以身作则,为他的臣子和百姓做好忠孝的榜样。
这些年他费尽心思多方打探,终于叫他在不久前打探到了那个孩子的消息。
原来当年突厥人趁着沙州空虚,趁乱洗劫城中百姓,事后有人在城中看到了嵇无涯带走了那个叫做阿芫的孩子。
于是他又开始四处寻找嵇无涯的下落,终于叫他的人在西南边境的一座酒庐中抓回了他。
根据嵇无涯的交代,当初他把那个孩子交给了京中乐坊中的一个乐姬抚养。
顺藤摸瓜,他找到了那个叫做宝珠的乐姬。
当他看到她那双与萧琬有几分相似的眉眼,他几乎可以确信无疑,这便是她的骨血。
于是他把她留在了宫中,以贵妃的名义,等着将她带到太后面前。
宣平帝想着想着便听得外头有宫人来报,说是太后的车驾已经抵达宫门了。
宣平帝扶着曹妙云的胳膊起身,高声唤来宫人为他更衣,亲自前去相迎。
一只脚踏出殿门又忽然停住脚步对曹妙云吩咐道:“快,快叫人传那个孩子过来。”
曹妙云忙应了声“是”,唤来小太监去传唤。
说话间,太后的身影便已出现在众人眼前。
“母后。”
宣平帝望着满头银发的姜太后,忍不住红了眼眶。
姜太后却是冷冷看着他,眼底看不出任何情绪。
“哀家还以为陛下称孤道寡,眼里便没了父母亲缘,不想还记着我这个母后。”
她的语气冰冷,带着几分隐而不发的怒意,字字句句如利刃一般扎在皇帝心上。
他身形微颤,收敛起眼中的情绪,垂着头道:“母后这是何意?儿臣心中未敢有一刻忘记过父母生恩。”
姜太后冷哼一声,淡淡睨着他片刻,忽而转身朝向宫门的方向。
“琬儿,有什么话,你自己同他说吧。”
在宣平帝惊愕的目光中,萧琬在宫人的搀扶下登下辇车。
她眼眸低垂,行至他身前,朝他缓缓俯身行了个郑重的君臣礼。
“臣妇萧琬叩见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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