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平帝在位二十二年,在痛失边境十城后的十余年间,一方面废除了前朝遗留下来的苛捐杂税,轻徭薄赋,鼓励农商,更加注重与民休息。
他自身更是以身作则,饮食起居一切从简,严令禁止后宫之中的靡费之风。
另一方面更加注重与邻国之间的交流,互通贸易。
是以这十年间昭国物阜民丰,国力日盛,百姓们安居乐业,逐渐显现出万国来朝之盛世。
在一片歌功颂德之声中,宣平帝对自己这十年间的作为也颇为满意,只是朝堂之中再没人敢提及十年前的那场战役,被突厥夺去的那十座城池,甚至是与那场战役相关的一切人与事。
戚錾归来的消息便如一道惊雷,炸开了大昭这潭表面上风平浪静的死水,揭开了宣平帝心中那道刺痛了十年之久的伤疤。
在皇帝朝见文武百官的大殿之上,此时只有一坐一立君臣二人。
宣平帝高坐大殿之上,头戴象征君王无上权力的十二旒冕,身穿华丽庄重的十二章冕服,垂眸凝视着立在殿下的那个身穿囚衣,脚戴镣铐的男人。
他一手按在膝上,瞬息之间,眼中神色变了又变,从起初的惊惧、怀疑到后来的镇静、冷厉。
“戚錾,你可知罪?”
高坐于大殿之上的皇帝忽然开口道。
在片刻的沉默之后,底下的囚犯应声道:“罪臣知罪。”
皇帝笑了笑,起身负着手缓缓登下台阶看向他道:“哦?朕可是听说在北庭人人视你为英雄,你倒是说说……你何罪之有?”
戚錾垂眸,凝视着逐渐出现在视线中的一片纁裳,一字一句道:“罪臣戚錾十年前作战失利,令陛下痛失十座城池,葬送三万余人性命。如今更是亲手斩杀沙州副使周浚,臣罪该万死!”
宣平帝的脚步顿住,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
“既知罪,何不自行领罪?请求面圣是为何故?”
戚錾拱手道:“臣有疑惑要当面请陛下解,若是不能,虽死也难瞑目。”
宣平帝回头,饶有兴趣地看向他道:“哦,说来听听,有什么疑惑能令你死不瞑目?”
“十年前,决战前夕,张载领百余人突出重围前往宣州请掉宣州兵马,为何会在娄山关前遭遇伏击?百夫长石青九死一生抵达宣州后,为何却叩不开宣州城门?”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像是在叙述着一件无关痛痒的陈年往事。
宣平帝闻言却是拂袖转身往前走了两步,寒声道:“宣州统领贪生怕死,贻误战机,朕已将他按军法处置。至于张载等人为何会在娄山关前遇伏,你当去问突厥人。”
戚錾微微勾动唇角,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是吗?十年前的那场战役,三万人的性命,陛下……当真无愧吗?”
“放肆!你究竟是何意?”
宣平帝再次垂眸凝视着他,眼中怒气翻涌,伸出去的食指微微颤抖。
戚錾抬头,拖着沉重的铁链往前迈了两步,看着面前那个怒不可遏的君王。
这是他自今日入殿以来头一次拿正眼直视着这个高高在上的男人。
此时的宣平帝不过年过五旬,却早已两鬓微霜,眉宇间的两道深深的褶痕为他增添了几丝帝王该有的威严却也让他看起来更加苍老。
“陛下,罪臣手中有一封周副使写给突厥可汗的信函,陛下可要过目?”
宣平帝神色微凛,伸手接过他手上的信函展开,一目十行地看完,怒不可遏地将手中信纸扔回了戚錾脚下。
“这个周浚胆大包天,辜负朕的信任,竟敢……竟敢通敌叛国!真是死有余辜,死有余辜!朕……朕要把他的尸首挖出来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殿内传出一阵器物坠地的叮铃哐啷之声,守在廊上的小太监们战战兢兢,大气也不敢出。
戚錾望着面前那个气得浑身颤抖,几乎快要站立不稳的男人,又唤了一声“陛下”。
宣平帝一手撑着殿内的蟠龙金柱稳住身形,回头看向他道:“你私杀朝廷命官,虽不合礼法,但这个周浚实在是罪该万死,朕可以恕了你的罪。你走吧!”
戚錾却是一动不动,如山石一般僵立在原地。
如信中所言十年前周浚为了打压玄甲军,剪除他在北庭的势力,不惜通敌叛国,宣州布防图交了出去。
只是还有一点,眼前这个高高在上的君王却只字未提。
“杀周浚之罪可恕,痛失十座城池,葬送三万军士性命之罪万死难恕。陛下,臣此来是想请陛下还三万玄甲军一个公道。”
宣平帝斜睨着他,眼神中闪过一丝肃杀之色。
“城池之失,玄甲军之死,朕亦是痛心疾首,你还要向朕讨什么公道?”
戚錾不疾不徐道:“周浚在这封信中为了让突厥人放下戒备,故意提到,陛下疑心臣会在北庭只手遮天,他便是陛下安插在北庭的一把刀,是架在罪臣脖子上的一把刀,而他做的这些均是得了陛下的默许。”
“一派胡言!朕何时默许过他通敌叛国?”
宣平帝目眦欲裂,几乎是咆哮着脱口而出。
“那援兵迟迟不发,任玄甲军孤军奋战难道不是陛下的授意吗?”
“陛下疑我我无话可说,可玄甲军何其无辜?他们在阵前冲锋陷阵,为大昭抛头颅洒热血,却被陛下置之不顾,虽死却不知因何沦为弃子,岂不可悲?”
这话问出,宣平帝却是难以反驳,这的确是他的授意,可他不后悔这么做。
他是昭国的皇帝,若不设法剪除戚錾在北庭的势力,任玄甲军只知戚錾而不知有天子,总有一日,边境生乱悔之不及。
可他实在没料到周浚竟敢背着他与突厥人勾结到了一起,突厥人得了消息,倾巢而出,夺去了昭国的十座城池。
他的脑海中闪过尸横遍野的平城战场,闪过突厥铁蹄肆虐昭国城池的场景,一如这十年来夜夜出现在那扰得他不得安眠的噩梦中的那样。
头上的十二旒冕忽然好似有千钧,压得他一时有些抬不起头来,他拖着沉重的步伐颓然地往前走了几步,良久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你待如何?”
戚錾在他面前的青石板上屈膝跪下,朝他重重磕了一个头。
八月的沙州,天高云淡,城外浓绿的草木开始染上一丝秋色。
朝廷派来的差役长途跋涉抵到城中,召见了节度使张载,半月后,在荒草蔓延的平城遗址上,在百姓们所立的那块无字碑旁垒起了一座高约三十丈的坟茔。
无字碑上刻下了一个个鲜红的名字,谢渊、邓澶等人赫然在列。
坟茔落成的那一日,张载领着石青等人以及从突厥归来的那三百军士麻衣素服前来观礼。
闻讯赶来的百姓与那些牺牲了的士兵的家眷也都扶老携幼,带着香烛牺牲前来祭拜。
奉旨前来的老宫监颤颤巍巍捧出一道御旨,当众宣读了宣平帝的旨意。
大致是说朝廷将要对平城一役中阵亡的玄甲军论功行赏,对其子女家眷该封的封,该赏的赏。
年幼失怙的幼童与年老失孤的老者皆由朝廷出面抚养供奉。
至于那些生还的伤兵,也将得到一笔丰厚的补偿。
张载举起一坛陈年的烈酒泼洒在脚下染血的大地上,士兵们缓缓唱出:“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出自先秦屈原的《九歌·国殇》)
“等打完这场仗,我就回去好好为我老娘养老送终……”
“我长这么大连小娘子的手都还没摸过,等这次立了军功,定要叫我娘找邻村的媒婆好好为我说一门亲,回头娶了娇娘,生他十个八个……”
“不好,突厥人杀进来了。再坚持坚持,朝廷的援军很快就要到了!”
“将军!我们能跟将军同生共死,也算是死而无憾了。我只是放心不下我那身怀六甲的娘子……”
往昔种种,历历在目,秋风萧瑟,在这座埋葬着数万人的坟茔前响起哀哭声一片,哭声震天,响彻云霄。
在离这座坟茔不远处的一座土丘上,一个身着素衣的女子掀起戴在头上的帷帽,默默眺望着前来祭拜的人群。
“阿娘,阿耶入京已经两个月了,朝廷的旨意也下来了,为何还迟迟不归?”
萧琬闻声回头看向身后的女儿,娥眉微蹙。
“是呀,整整两个月了。阿芫,沙州之事既已告一段落,我想明日一早启程去寻你阿耶。”
在萧琬的记忆中,上一次踏足这片她自幼生长的故土还是太康六年,她带着年仅三岁的女儿入京为她的母后姜太后贺寿。
转眼间十多年过去,她的女儿已长大成人,她的母后也不知身体可还康健。
马车行过熟悉的街道,她的心中泛起一丝近乡情怯之感。
“阿芫,我想去你长大的地方看看。”
她放下车帘,转身对坐在身侧的女儿说道。
玉珠点点头,离开这么久她也很想凤姑和姐妹们。
玲珑阁中,凤姑叉着腰站在窗边,一脸恼怒地盯着站在街对面同人卖弄着浑身穿戴的春娘。
“诶,我家宝珠还真是孝顺。看看看看,这么大颗的珍珠,这么漂亮的红玛瑙,据说啊,都是御赐的东西。没办法,谁叫我家宝珠入了贵妃娘娘的眼。往后啊,这样的宝贝还多的是。”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