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岁宫那位到底是没熬过这道鬼门关,章守正话说得没错,刘婕妤第二日没能醒来,到第三日晚上亥时刚出头果然便全然没了动静。gsgjipo
那时候皇后已就寝,消息传到栖梧宫被粟禾压下了,直待第二日清晨才到皇后跟前来回禀了声,连带着操持后事等一应事宜均已派人前去各司打点,处置一如既往地妥帖挑不出差错来。
皇后未曾多问,嗯了声,复又专心在面前的百鸟图上飞针引线起来。
她寻常燕居时不喜着厚重的华服,偏爱柔而软的鲛绡纱裙,再用金线云锦勾勒花卉其上,浅淡的颜色尤其衬得人肤色胜雪,低眉颔首间便是道不尽的婉约雅致,静静坐在那里,不消多说一个字,便是道风景。
她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冷情冷性之人,刘婕妤的死与她而言只不过是生死有命,各人的造化罢了。
但此回母子双亡,皇帝确实十分悲痛,不顾众臣的异议也要给那母子俩死后的尊荣,刘婕妤的位分抬一抬倒也罢了,只那根本未出世的胎儿也要追封王位以亲王之礼下葬,教朝堂上很是僵持了几日。
“人都没了,活人倒尽来争那口没用的气了……”皇后嘲讽似的喃喃了句,心念所至又问粟禾,“姜赫眼下什么态度?”
姜赫其人乃是承国公早年间某次醉酒后对酒宴上一名舞姬用强而生的私生子,十九岁前随母姓,名苏赫。原本上不得台面的一个人,只因姜家上头两位嫡公子接连战死沙场,国公眼见后继无人这才让姜赫得以认祖归宗登堂入室,自此成了承国公府名正言顺的三公子,按礼数,皇后本该叫他一声哥哥。
但粟禾知晓兄妹二人之间的龃龉,从不会在这上头的礼数上和皇后黏连,躬了躬腰道:“三公子眼下尚未表态,甚至前几日有官员私下上门请他出面劝谏皇上也尽都被回绝,想来是国公爷临行前也有过交代。”
皇后轻笑了声,交代不插手难道就不是另一种手段了吗?
满堂朝臣谁都不是傻子,承国公当年以一己之力扶持六岁的幼帝登基,此后一手遮天十几年,可谓是权势滔天。
但如今皇帝年岁渐长,雏鹰的翅膀一旦硬了,自然想要展翅高飞,日后与承国公争权势在必行,一旦斗争开始,朝臣们身在局中袖手旁观是不能够的,眼下只不过一道追封诏书,国公府还站干岸瞧着呢,其他人谁敢以身效君王?
其他人不敢,那就总得有人起个头,不然就这么耗着,真把皇帝的颜面碾到尘土里去么?
“你替本宫带句话给他,活人没必要跟死人争,教他对此事表个态吧。”
粟禾应声是,又道:“奴婢前几日得底下人回禀,说赵昭仪为宁岁宫那位守灵时哭昏了头,私下里与张美人乱嚼舌根对娘娘出言不逊,您看......是不是要奴婢派人管教管教她们?”
皇后摇摇头,不以为意说算了,“随她们去就是了,这种事以后不必放在心上,没得平白坏了兴致。”
况且人家说得也并非空穴来风。
她是个爱清净的人,该交代的交代完了便不喜有人在跟前围着,“派人去给姜赫传话吧,让他尽快。”
粟禾颔首,却行退了出去。
能在宫里坐到掌事姑姑这位置上的人办事自然是一贯地干脆利落,翌日晌午便来回禀说姜赫已上书附和皇帝,只等着朝堂上风向渐转,追封一事便能水到渠成。
且等了好几天,诏书真正颁下来那日,天公也作美,连绵了一个多月的秋雨断了弦,云翳中终于露出来个模糊的光晕,那就是久违的太阳了,虽然磕碜了些,也好歹比混杂着霉味儿的水汽强。
栖梧宫开窗透气,皇后坐在临窗的软榻上拿根孔雀翎逗猫玩儿,黑背白底的一只大花猫,肥得像只毛绒绒的猪,臃肿的体型使得它出爪子时的动作笨拙不已,刚好能将主人逗笑。
承乾宫派来传口谕的内官有幸透过敞开的窗户见了这场景一回,眼睛直了,脚底下挪得二五不搭,差点一跤绊在宫门口的门槛上,被旁边洒扫的小宫娥掩着嘴笑了声,回了回神忙弯下腰往里头去了。
太监也是半个男人,也爱看美人,主子高高在上,连肖想都是死罪,但无意中看见了还不准人稍微局促一下么?
可到了殿里却是不敢抬头的,眼睛只盯着地心恭恭敬敬回着话,“启禀皇后娘娘,皇上近来仍为先头的事伤痛,这几日力求清净,晚上遂不便过来了。”
皇后微眯起眼想了想今儿的日子......倒忘了,今日是月中旬,按照大赢朝惯例是每月帝后同寝之时。
不过皇帝不来也是意料之中,毕竟二人之间正隔着两条人命呢,这会子若见了,岂不是应了那句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知道了,你退下吧。”皇后曼声应了,临人退到抱柱时又吩咐了句:“再替本宫转告皇上,望皇上保重圣躬,切勿忧思过重伤了身体。”
粟禾在殿外听了个始终,待小内官走了才进去,行了礼问道:“皇上今儿晚上既是不来了,那娘娘还要往西经楼去么?昨儿李故派人来禀告说是连日下雨导致楼顶有些漏水,今日天晴正着人修缮,娘娘晚上若驾临怕是也不太方便。”
便如同大赢朝有月中旬帝后同寝的惯例一样,栖梧宫也有月中旬前往西经楼礼佛的惯例,比不得前者两百多年那么漫长,后者到今日也不过才两年,却是风雨无阻从无例外。
帝后大婚至今五年有余,前三年朝夕相处也算和睦,只后来情势急转而下委实令人唏嘘。
若细究起来,大抵是从皇帝十六岁时头回少年情动临幸了承乾宫一名宫女为开端。彼时皇后虽下令杖毙了那宫女,但却再未曾与皇帝同寝而居过。
自此皇帝驾临栖梧宫成了鸠占鹊巢,皇后善妒的恶名也不胫而走,这对相差了五岁的别扭帝后不知给底下多嘴的宫人平添了多少睡前谈资。
皇后换了一只手拿孔雀翎,逗猫儿逗得漫不经心,问话的语气倒是十分在意,“严重么?楼里的书籍可有淋湿了?”
“楼顶破损倒是不太严重,只当时约莫是夜里开始漏水,值守的小内官睡死了未曾察觉,导致那一片的书籍毁坏不少,李故已经在差人晾晒,实在不利翻看的预备重新誊写。”
“那今日便不过去了......”皇后点头哦了声,倒也没追究过失,“他那的人手一向不多,重新誊写书籍不是个轻省活儿,你给他暂时拨几个下笔工整的内官过去搭把手。”
粟禾一笑,“奴婢代李故谢娘娘仁心体恤。”
这厢正要退出去,忽又听见皇后简短嘱咐了句,“下半晌若遇良工,教他来见本宫。”
徐良工时任内侍监,与周承彦一道统理内侍省六局——掖庭、宫闱、奚官、内仆、内府、内坊,日常事务繁多,并非时时都在栖梧宫伴驾左右,故而有此一言。
粟禾这头答应完还没等退出去,外头却传来宫女行礼的声音,话音方落不久,便见徐良工弓着腰从抱柱旁边转了进来,不苟言笑的一双眼凑着眉间几道日久天长的褶皱,其间不知藏了多少深宫中不为人知的秘辛。
他的礼数一向是足的,行过了礼后也并未有半句多余的话,只道:“一切已安排妥当,只等娘娘发落。”
来得正巧,皇后微微挑了挑秀眉,随手将那支孔雀翎撂下了,“那就去请皇上过来吧。”
这交代本就是皇帝要的,他若不在,那还有何意义。
但此回不光往承乾宫派了人,后宫品级稍高的妃位嫔位娘娘宫中也尽都去了人,皇后娘娘的召见口谕可谓稀奇,众人纵然心中忐忑、不情愿,但若真提怠慢不去,却是谁都不敢。
一炷香不到的功夫,栖梧宫正殿里已整整齐齐坐满了七人——领头的便是品级最高的淑妃,余下便是以赵昭仪为首的嫔位。
一年半前皇后曾下懿旨免了各宫妃每日晨间的请安礼,没了衣香鬓影的人来人往,栖梧宫便愈发清净起来,眼下众主子齐聚一堂虽然无人说话,倒也算难得热闹一回。
粟禾命人奉了清茶点心,皇后端坐在上首,两指捏着茶盖轻轻地拨在水面上,上好的精瓷随着动作碰在一起,划开了浮叶带出氤氲的香气萦绕在鼻尖,底下众人的面面相觑,隔着淡薄雾气根本入不得她的眼。
众人如坐针毡度日如年之时,殿外终于有个细长的声音扯着嗓子喊了句:“皇上驾到!”
这一句直教人听得如蒙大赦,起身时皆不自觉呼出一口气,见门口光亮处跨进来个修长的身影,忙齐齐福下身去。
皇帝早在栖梧宫派人来请时便心中有疑,这会子进门瞧着满屋子的人更是面色不豫,几步走到皇后面前,皱着眉问:“你这是做什么?”
皇后请他落座,“皇上前些时候曾命臣妾细查皇嗣被害一事,现下已有眉目,今日当众审理,特请皇上亲自做个见证。”
她说着又吩咐徐良工,“传他们进来。”
这头话音落下,徐良工朝门口挥了挥手,侍立的小内官扭头往门外一侧传了句话,不多时,便见章守正、孙蒙并内府令郑同方领着几名内官宫女一道进了殿中。
章守正一向德高望重颇得皇帝信任,这会儿自然需得他当仁不让先起个头,“启禀皇上,下官先前为婕妤娘娘诊脉时曾发现娘娘体内沉珂淤积,有服用药物不当之嫌,只当时情形仓促未能查出准确根源,但其后下官与孙太医一一将娘娘宫中日常所接触之物盘查一遍后,在娘娘每日皆会使用的合和香中发现了一味本不该有的药材。”
他从孙蒙手中接过一方朱漆楠木托盘,其上放置了一黑一白两只小碟子,尽都盛得是香粉,旁边是一株手掌长短的植物。
“黑色碟中的香粉乃是婕妤娘娘先前所用,白色碟中则是郑府令刚从内府局带来的,其中黑色那碟与其不同之处便是混入了这味名叫“百竭草”的植物粉末。”
好好的香粉里添了别的东西,话说到这份上已经足够教人害怕,下首客座上的淑妃几乎脱口而出问道:“怎么会有别的东西?那百竭草又是何物?”
皇帝有些不悦地扫了她一眼,又示意章守正继续说下去。
“草木药经有记载,百竭草多生长于西境禹州一带,其根茎是为剧毒之物,人与动物皆不可轻易碰之,若有野外动物误食了此草,少则一个时辰多则半日必定内衰而亡,然此物气味甚是与众不同,动物大多天性不喜,当地人也常常以气味辨别此物。”
他说着一指盘中的两个碟子,“然此物研墨成粉后又混杂了合和香,且用量显然是经过计量,若非特意检查几乎不可能闻得出来,下官与孙太医为免差错,又以青芷花汁混合清水反复确认了一回,掺杂了百竭草的香粉倒入花汁后不出半柱香果然转变为深紫色,另一碗香粉倒进去却无任何变化,由此可见,此回皇嗣被害源头确是这香粉上无疑。”
各宫娘娘们的一应香薰胭脂水粉都由内府局负责采办,皇后遂问郑同方,“你怎么说?”
郑同方朝帝后拱了拱手,拿出本早已备好的账册双手奉上,“回皇后娘娘的话,内府局掌管宫内用度,若无规矩不成方圆,是以向来不论哪个宫差人来领走什么,领走多少,何时前来,何时离去,皆有专人负责登记在册,这一本乃是自今岁二月起大半年的明细,奴才先前已仔细核对过,其中并无宁岁宫领取合和香的记录,请皇后娘娘明鉴。”
徐良工从他手中接过账册没给皇后,反而直接承到了皇帝面前,他却根本没有接,眼角余光瞧了眼皇后,耐着性儿问:“你只说近几个月都有哪些宫里用了这香?”
郑同方从容回道:“因前几个月合和香一时紧缺,中间断了供应许久,所以用的娘娘并不多,统共只有灵粹宫程修仪,翠微宫的柳昭容以及咸福宫的淑妃娘娘这三位,而查实后,只有淑妃娘娘曾将合和香赠与过赵昭仪与刘......”
这头的话都还没说完,淑妃已经战战兢兢起身扑通一声跪倒在皇帝面前,还不及开口先梨花带雨止不住,“皇上,皇上明鉴,妾身绝没有害过人啊......当日是刘婕妤来咸福宫拜访时恰好碰到敏欣从内府局回来,瞧着妾身取的几碟香粉欢喜,而后自行挑选的,妾身没有时机更不能未卜先知偏往她挑得合和香中下毒呀?皇上,这......这事赵昭仪也可为妾身作证!”
话头都递到嘴边了,赵昭仪也没法儿回避,站起来福了福身,说是如此,“当日的确是刘姐姐自行在一众香粉中挑选了合和香,但......”
她停顿了下,迟疑片刻才道:“但是因妾身那时也说喜欢这香,淑妃娘娘曾命人将香粉拿下去重新分装,而后才分别派人送来我们宫中,这其中若有变数,妾身却无从得知。”
“你!”淑妃一瞬气得脸色煞白,抬起一只手指出了个不可置信,“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平日待你们如何你心里都不清楚么,刘婕妤怀胎初期胎像还不稳时就时常来我宫里,我若想害她何必等到这时候,又何必用这等授人以柄的法子?这分明是......”
淑妃哪怕是气急了嘴上也还有个把门的,咬咬牙只说:“这分明是有人陷害于我,你心知肚明却落井下石,到底是贪生怕死到了极致还是不把皇上放在眼里,竟如此随意愚弄?”
赵昭仪也急了,“我不过是据实以告,何谈愚弄皇上?况且你既然问心无愧那又有什么好怕的,清者自清,教他们去查不就是了?”
帝后始终坐在上首没说话,两个人各怀心思,都在较着劲儿等着瞧对方的戏,只心境不同,所见亦是不同。
波澜需得有人推,徐良工无疑便是那最善于审时度势的推手,他在这档口附和了声,“昭仪娘娘说的极是,从咸福宫送出去的东西不一定就与淑妃娘娘有关,当日分装香粉之人是谁,送往宁岁宫的又是谁,就连宁岁宫中诸多内官宫女均当有嫌疑在身......”
他朝皇后请示:“奴才的意思是将这些人带上来一一严加审问,娘娘以为如何?”
皇帝到这里才完全明白皇后的意图,这就是场踢皮球的游戏,就是她所谓给他的一个交代,搭一场荒唐至极的戏,态度明确,只是让他知道,想让她亲自交出手底下的爪牙任由旁人处置——不可能!
他侧目再看向她时,眸中有不加掩藏的怒意腾腾翻涌。
那头皇帝都没有动静,淑妃更无暇顾及其他,情急之下只得匆忙将怀里的皮球踢出去,而眼下除了最大限度止损她别无他法,“分装香粉之时乃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若溯其源头应当从送香粉之人审起。”
徐良工倒暗自赞她一句识时务,温言问道:“请娘娘告知是何人。”
淑妃垂下眸,颇有几分弃卒保帅的决绝,“咸福宫内官,晏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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