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萦脑子就“嗡”的一声,炸了。
她知道她此刻是有多狼狈,眼睛肿得像颗桃,满脸泪水混合雨水,嘴角还沾着糕点的渣子,姿势不雅地蜷缩着半坐在地上……简直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更可怕的是裴元嗣是什么时候过来的,刚刚她和弟弟争吵的那些话他又听到了多少?!
阿萦想起身又不小心被**的裙摆绊倒在地,膝盖直接跪在了脚底嶙峋的石头上,眼中的好不容易憋回去的泪水顿时忍不住又涌了出来。
她惶恐地看着裴元嗣,那双泛红的杏眼里充满了恐惧与不安,脸色苍白如纸。
“大爷……”她哭着跪在地上哀求,“一切都是妾的错,妾伺候大爷是心甘情愿,从没有半分不愿,是妾未曾与舍弟说清,他不是有意说大爷和夫人的,求大爷绕他一次,求求您!”
“心甘情愿?”裴元嗣面带讥讽。
若真是心甘情愿,何必哭成这样。
阿萦淌着泪儿点头,泪眼中却满是苦涩与凄楚。
她像朵风雨中单薄的小花,娇弱的身子止不住地颤抖、战栗,雨水湿透了她单薄的衣衫,姣好玲珑的曲线随着她急促的呼吸颤巍巍地展露在男人的眼前。
裴元嗣竟莫名地想到了某一个深夜他掌中曾紧握着的两捧饱满滑腻……
“起来说话。”
他移开自己的视线。
“大爷……”
“起来说话!”裴元嗣冷冷道。
阿萦又是一个哆嗦,抱着肩膀怯生生地站了起来,不敢抬头去看他。
裴元嗣看着脚底还在不断往下滴落的泪珠子,不由皱眉,他就这么可怕,将她吓成这般模样?
“你为何进要国公府?”男人威严地道:“别想撒谎骗人,倘若你胆敢有所欺瞒,今晚便将你逐出府去!”
“没、我真没骗您!”
阿萦急切道,犹豫了一下,又支支吾吾地说:“妾若是说了实话,大爷不要责罚妾好不好?”
“你还想讨价还价?”
阿萦被逼无奈只能说了“实话”。
其实她也没骗裴元嗣,沈明淑让她给裴元嗣做妾,许以重利,为了弟弟的前途,为了不被嫁给曹诞那个色鬼,嫁给他可以说是她眼前最好的选择。
至于未婚夫陈裕,那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人的感情仅限于此,更何况陈裕当日翻脸无情,自然是伤透了她这个可怜女子的心。
阿萦边说边掉眼泪,却又不曾哭出声响,只是声音沙哑绵软,不经意地诉说嫡母对她的压迫,她和弟弟的艰难与苦衷,湿发贴在雪白的肌肤上,泪光盈盈如秋水,愈发显得楚楚动人。
裴元嗣到底不是铁石心肠,尤其是面对这样一个年轻美貌,单纯柔弱的女子,明明是被人利用,还一无所知地感激那人待她恩情如山似水,形同再造。
“好了别哭了。”
裴元嗣有些无奈地打断了阿萦。如果他再不出声阻止,想必她能哭到地老天荒,“今天的事情我可以不计较,但若是有下一次,定不轻饶你。”
说完解下自己的外袍,目不斜视地披在了阿萦被雨水淋湿的身前。
阿萦就像受惊的小鹿一般看向他,“大、大爷,使不得……”
她温热的呼吸吹拂在裴元嗣的下巴上,痒痒的,香香的,四目相对,少女长长的睫毛犹如羽翼一般扑闪扑闪,眼神湿润而干净。
裴元嗣动作一僵,立即倒退一步冷声道:“让你穿你穿着便是。”
今日他是无意在府里闲逛,走到假山处见到一块陌生的玉佩,捡起来后就看见了阿萦姐弟两人,没想到这沈家竖子竟如此胆大包天敢偷进国公府。
裴元嗣想听听这对姐弟意图密谋什么,便藏身入了假山之中。
阿萦的掌心多了一块带着男人余温的玉佩,玉佩背面刻着弟弟的一个“玦”字,是裴元嗣刚刚塞给她的。
等她抬起头的时候,裴元嗣已经倾身走出了假山。
“大爷!”
身后那绵软的嗓音又叫住他。
裴元嗣回过身。
女孩儿拢着男人宽大的衣袍靠在山石旁,原本那双看向他便畏惧的杏眼此刻充满了真挚的感激,轻声道:“多谢您,妾无以为报。”
“嗯。”
裴元嗣本也没打算让一个自身都难保的弱女子回报他什么,说了句“早些回去”后便转身离开。
雨已经停了,阿萦将玉佩收入怀中,轻轻抚摸着男人披在她身上的那件衣袍,一时百感交集。
大抵是老天爷也在帮她,先前她曾想找机会让裴元嗣看到她和弟弟被人欺负的情景,她要让裴元嗣知道,她接近颂哥儿只是因为疼爱弟弟的爱屋及乌之心,以此来打消裴元嗣对她突生的戒备,却不想弟弟会突然寻过来,又恰巧被裴元嗣撞见。
如果她没记错,裴元嗣有一个年长他四岁,与他一母同胞且待他极为照顾的长姐。
而他这位温柔善良的长姐,在十二岁那年由于赵氏的疏忽不幸因病夭折。
看来这次,她竟算是借着这位裴家大娘子的光,因祸得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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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出门?”
沈明淑放下手中的燕窝粥,神情不悦。
这燕窝里加了红糖、红豆,用鲜牛乳炖制而成,吃起来甜而不腻,香醇可口,阿萦的手艺很不错,就凭这点来看沈明淑还算喜欢她。
阿萦也勤快,每天早上都会早起给她做燕窝粥,风雨不辍,有时她胃口不好,阿萦还会变着花样给她做糕点、吃食,沈明淑这几日对阿萦的火气就消了一些,但是一听阿萦要出门,脸顿时又拉了下来。
“我忙得焦头烂额不说,你把大爷给得罪了,丢给我这么一个烂摊子,自己不上心,还要出门出闲逛,你到底什么时候能长点心啊。”
沈明淑嫌弃地戳着阿萦。
戳的还挺疼,阿萦忍着想去揉额头的冲动跑到沈明淑腿边撒娇道:“长姐,我这次不是出去闲逛,我想见见阿玦,阿玦算着日子也该回来了,您也知道他这性子,我是怕他一时想不开闹出什么事来,才想着亲自出去和他解释解释,若不然日后给您添了麻烦,阿萦心里过意不去。”
这话令沈明淑慎重起来,沈玦那个性子孤僻阴沉,保不齐真闹出点什么事来到时候她脸上无光,说不准又会要大爷在心里给她记上一笔。
“行了行了,别说些花言巧语烦我,你就说你什么时候出去?”
“长姐您真是菩萨心肠!”阿萦忙道:“后天行吗,我下晌出去,天黑之前一定回来。”
沈明淑喝着燕窝粥,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算是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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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城西街仙客来酒楼。
沈玦一身青布直裰立于窗前,看见窗下的马车停下,丫鬟扶下一衣衫华美的妙龄女子。
那妙龄女子不多时进了酒楼中,沈玦仍旧一动未动,沉着脸,沈玦的贴身丫鬟福儿忍不住推了推他,“少爷,那好像是四姑娘来了,少爷,少爷?”
沈玦不为所动,直到阿萦提着裙摆走上楼梯,推门而入。
沈玦的背影像一株孤傲瘦长的竹,任风摧折他自有风骨不屈不挠,阿萦无奈地上前拉了拉弟弟的衣袖,“阿玦,你还生我气呢?”
福儿在一边道:“少爷前天晚上回去自己一个人在书房闷了一晚上,他才不是生气,是心疼姑娘呢!”
“就你多嘴!”沈玦瞪向福儿。
福儿撅起圆嘟嘟的唇瓣,小丫头才不懂大人那些弯弯绕绕,她就觉得姑娘今天穿的裙子真美真好看,凑过去围着阿萦转个不停,惊叹道:“姑娘愈发出落了,这裙子也真好看,料子摸起来又滑又软,刚刚姑娘进来的时候轻盈地像云彩一样,怎么会有这么轻快的料子!”
阿萦笑着摸了摸福儿的头,塞给她一把银裸子,“这叫‘软茜纱’,我房里还有一匹,今天拿来了送你,让你哥明天就送到念奴娇做你条夏裙穿。”
福儿听了高兴坏了,嘴里不住地说“这怎么能行”,阿萦就把银裸子硬是塞到她的怀里,顺便低声嘱咐福儿万不能把少爷私入国公府的事情说出去。
别看福儿年纪小只有十岁,口风一向严实得很,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忙不迭点着头就高高兴兴地出去买窝丝糖吃了。
丁嬷嬷老天拔地不愿意跟过来,阿萦就留紫苏和菘蓝在门口守着,让福儿掩好门,打开一个包袱道:“前些日子我给你做了两套直裰,你身上那套旧了也短了,试试姐姐这套给你新作的合不合身,没几天的功夫你又长高不少,姐姐的针线都快追不上了。”
沈玦背对着阿萦,交握在桌子上的手指却早已深深地陷进掌心,阿萦就明白弟弟气消了,坐下握住他的手,轻声叹道:“阿玦,原谅姐姐好不好?”
沈玦猛然回头,红着眼道:“我何曾怪过你,我……”是心疼你。
“我明白。”
阿萦抱住弟弟,也禁不住潸然泪下。
给裴元嗣做妾是她的选择,既是为了给自己求一条生路,也是为了弟弟的前程。
但她不想弟弟因此感到内疚,故而只说是沈二夫人逼她给曹诞为妾,她迫于无奈才答应了沈明淑的要求。
四年前她被沈二夫人的丫鬟污蔑偷盗家中珍宝,沈二夫人将她家法处置抽了十多个鞭子当场晕了过去,最后二十个鞭子是被赶来的弟弟及时拦下。
那一年弟弟只有九岁,那些家奴手脚没个轻重,险些把年幼的沈玦打个半死,在床上躺了整整三个月。
也是从那之后沈玦的身体日渐亏空,孙大夫说中气不足,气血两虚落下了病根,恐于寿数有碍,那段时间阿萦整日以泪洗面,自觉亏欠了弟弟。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相依为命,如果说阿萦在这世间还有什么眷恋,那便是亲弟弟沈玦。
“我在卫国公府过得很好,吃穿不愁,你不必担心我,倒是你最近身体怎么样,可有哪儿不舒服,或是发热咳嗽过?”
孙大夫一直给沈玦看病,沈玦吃的药也都是他给开的,沈玦摇头道:“最近天气越发暖和了,我没生病,姐姐放心。”
“虽是如此,你也不能掉以轻心,过后我嘱咐福儿一些,要她多看顾看顾你,一有不舒服就赶紧去找孙大夫,别拖着,也别心疼钱。”
阿萦从怀里拿出一只沉甸甸的荷包,“这里面有十两银子,你赶紧拿去。”
沈玦立马就冷了脸,拒绝道:“你在国公府的月例能有多少,你全给我了自己怎么办?国公府那地方的下人定是都踩高捧低,不多拿些银子打点怎么能行?再说我住在族学里都供着吃住,又不常生病,要那么多银子作甚?”
“我自己留下余钱了,要你拿着就拿着,”阿萦把荷包塞进沈玦手里,哄着道:“傻孩子,府里现在就我一个姨娘,你看我身上穿的、吃的哪一样不好,你别操那么多心了,好好读书才是正道。”
“府里就姐姐一个姨娘?”沈玦先是吃惊,旋即深锁眉头,沉声道:“姐姐,你同我说实话,卫国公待你到底好不好?”
“谈不上好也谈不上不好,”阿萦拉着沈玦到了内间去,笑道:“你以前在家里应该见过他,他人很正派,不曾苛待过我。”
沈玦抿唇,又问:“那沈明淑呢,她待你如何?”
“要叫长姐。”
阿萦嗔道:“你这孩子,私底下说说也就罢了,姐姐到年纪了,总是要嫁人,长姐是自家姐妹,自然不会亏待了我,你不要多想。”
阿萦不想要弟弟担心,故而不忍把梦里的那些事情都告诉他,她从前是一直希望弟弟能长成一个宽厚仁爱、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即使现在开始去扭转弟弟的性情有些晚,但她相信只要她努力,就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
沈二夫人加注在她与弟弟身上的一切,总有一日她要让她加倍讨还,报仇雪恨。
“你不必为我担心,我这次出来就是与你叙一叙,不过有一事你是必须要听姐姐的……”
阿萦俯身过去耳语一番,末了歉意道:“至于是为什么姐姐现在不能告诉你原因,但是阿玦你一定要记住姐姐的话,不论旁人如何挑唆你,你千万千万不要与孙绍起冲突,切记,一定要离他远一些,若是你被人欺负,就来卫国公府告诉姐姐,姐姐再怎么说也是国公府的姨娘,可以为你撑腰。”
孙首辅的宝贝孙子孙绍沈玦见都没见过,只是偶尔几次会从沈瑞的口中听到这名字,沈玦不明白阿萦是什么意思,不过他并不纠结于此,总之亲姐姐是不会害他就对了。
“我记住了,姐姐不必告诉我原因,只要你说的话,弟弟都会听。”
沈玦干脆地道。
阿萦怜爱地抚摸着弟弟的头,心里被盛的满满的。
她又询问沈玦愿不愿去府学,沈玦自然不想去,拿姐姐换来的前程,他宁死都不会要。
其实阿萦也不想要弟弟去,毕竟那孙绍也在府学之中,一旦发生什么事情,她鞭长莫及,这件事情她回去就和沈明淑解释,省了一桩麻烦事,只怕沈明淑高兴都来不及,不会横加阻拦。
不消多时福儿回来,又另带回来一人。
周文禄是福儿的哥哥,也是沈府的小厮,周母曾经还是阿萦的乳娘,因此阿萦将周文禄视作自己的兄长,而将福儿视作自己的小妹妹,这两人都是可以信任交托之人。
她被沈二夫人关押时周文禄还偷偷来看望过她,为此被沈瑞抽了好几鞭子。
阿萦心中愧疚累及无辜,便关心地问起周文禄的伤势,周文禄却侧身避开道:“没什么事,姑……姨娘不必担心小人。”
“怎么可能没事,周大哥,你得和我说实话,我这次还给你带了上好的金疮药呢。”
周文禄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姨娘放心,小人皮糙肉厚,两鞭子也就养几日的功夫。”说着用力捶了捶自己结实的胸口。
福儿忙在一旁连连附和,要阿萦不必担心。
阿萦只得将金疮药收回。
她平日能出来的次数不多,这次除了见弟弟沈玦,其实是还有要事要嘱托周文禄。
阿萦对福儿使了个眼色,福儿很快就反应过来她的意思,这就拉着沈玦往外间走,边走边大声哭道:“少爷,沈府奴婢是一天都呆不下去了!四少爷整日欺负你,连带着奴婢也不被当成人,你好歹和姨娘说一声,要姨娘为你撑腰啊,少爷,呜呜……”
沈玦面无表情地听着福儿哭诉,阿萦则趁机将周文禄拉到一边,在他耳旁低声交代了几句话。
周文禄面色骤变。
姑娘要对付大小姐?
他担忧地看向阿萦,阿萦神色却极为平静,周文禄心中一叹,坚定地对阿萦道:“姑娘放心,都包在小人身上!”
-
夕阳西下,映着漫天如火的晚霞。
卫国公府位于京城城西的松树胡同,裴元嗣骑马下衙,从城下大街过化石桥,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的功夫,临到巷口时跟在身后的决明忽而道:“大爷,您看。”
裴元嗣顺着决明的视线看过去。
对面的一条窄街上,隔着人来人往的人群,一个身着白绫裙粉褙子的少女雪肤乌发,尤为显眼。
少女杏眼弯弯地摸了摸眼前少年的头,少年身量瘦长,脸色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裴元嗣看不清他的脸,但他一眼就看到了少年腰间挂着的玉佩——
正是那日他在假山后捡到的那一块。
姐弟两人依依不舍,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身旁的丫鬟开始催促,阿萦眼里闪着几分泪光,推开少年,飞快地扭过头去。
少年紧抿着唇,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无声地看着阿萦。
阿萦似乎又说了些什么,少年点点头,随即彻底转身,快步离开。
一直目送着少年的背影消失,她才提着裙子失落地进了府去。
裴元嗣静静地等了片刻,未曾上前打扰。
自然也就没有注意到,阿萦在入府时,不动声色往他的方向瞥过的那一眼。
回了归仁院,更衣完毕,三七就将信递过来,“大爷,您吩咐的小人查验清楚了,都在信里记着。”
说完好奇地看着主子拆信。
大爷要他去查新入府的萦姨娘,他也不明白是个什么意思,大爷素来不好美色,兴师动众地要他去查一个姨娘,莫非怀疑这萦姨娘是契国的奸细?
裴元嗣拆开后信草草浏览。
信中所记阿萦半年前在沈文德的撮合下瞒着沈二夫人与一名叫做陈裕的秀才定下了亲事,然而两个月前按察使司的副使曹诞却在庆国公府的宴会上看中了阿萦,嫡母沈二夫人便以此施压陈裕,陈裕畏惧强权推掉亲事,沈二夫人一气之下将不肯就范阿萦关在院子里,阿萦逃出时被妻子沈明淑所救,带入卫国公府,这些都与她当日所说一一吻合。
最后,裴元嗣点燃手中信笺扔进了纱罩里。
看来,这女子的确未曾说谎骗他。
她若胆敢骗他分毫,这卫国公府,今夜便断然不会再容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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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 2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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