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菜市口,日光烈烈。
围观的百姓抹了一把额上的汗珠,压低了声音与身旁的人窃窃私语:“霍乱国政的妖后终于被处斩了,真是大快人心。”
身旁那人附议:“若不是她仗着有几分姿色迷惑君上,圣上怎会做出那许多荒唐事来,先是将高相株连满门,圈禁晋王,后又不思进取,整日沉湎歌舞声色。”
那人啐了一口:“贱婢就是贱婢,就是登上后位也改不了谄媚小人的本性。”
另一人叹了口气:“不过晋王军已经打到光州了,圣上就算处斩了妖后,恐也难平军中将士积攒已久的怒火。”
褚青蘋跪在铡刀下,凄婉一笑,汗珠不断顺着她的脸庞滑落,浸湿了粗布囚服。
此刻的她,蓬头垢面,状若疯妇,谁还看得出曾经母仪天下的气度。
午时已到,监斩官丢下令签,宣布行刑,铡刀无情地落下,她合上了双眼,预想中的剧痛袭来。
在灵魂逐渐剥离身体时,她仿佛听见了围观百姓拍手叫好、喝彩的声音。
自己确实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为了当皇后,对秦朔百般奉承,纵着他把敢劝谏的忠臣清流屠戮殆尽,朝野上下噤若寒蝉,秦朔便愈发不管不顾地鱼肉百姓,沉迷声色犬马。
以至晋王秦郗举兵起事,他才如梦初醒,慌忙把她推出来祭旗。
秦朔能否保得他的江山,褚青蘋不敢兴趣。她只是有一点点不甘,她只是秦朔豢养的一条恶犬,凭什么祸首如今仍端坐庙堂之上?
-
褚青蘋是被寒意激醒的。睁开眼时,她的手还泡在冰冷刺骨的水中,只觉浑身酸痛,耳边传来宫女春叶的喝斥声,可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似乎还萦绕在她鼻尖。
她怔怔抬眼望去,却不见天光,映入眼帘的只有掖庭低矮的屋顶,陈腐的木梁上还挂着些蛛网。
她扶着木桶的边缘撑起身子,手掌从冰水中抽出,覆上胸口,感受自己如擂鼓般、真实的心跳。
她竟然回到了她还是掖庭婢女时。
还未等她静静感受重获新生的喜悦,春叶尖利刺耳的声音传入耳中,“好啊青蘋,今日居然敢躲懒了?那么多衣裳堆在那儿,你若洗不完,别想着吃晚饭了!”
褚青蘋微微凝眉。
春叶是掖庭中得了小管事宠信的宫女,仗着这点权势,平日最喜欢欺负那些没根底的小丫头。
褚青蘋微微抬眸审视着她。
前世,何贵妃有孕后,特地来掖庭挑选几个伶俐懂事的宫女,打算带入殿中伺候,实则为进献给圣上固宠。
她知晓贵妃不过表面贤惠,实则是个面甜心苦的主儿,暗地里怂恿春叶抓住这次机会。
春叶确有几分姿色,因此被何贵妃献给秦朔。她得宠后欣喜若狂,争着出头,果然又被贵妃猜忌起来,最终死的不明不白。
后贵妃再次来到掖庭,挑中了看着低眉顺眼的青蘋,青蘋因此成功当上妃子。
褚青蘋前世曾毫不留情地利用过她。如今重生,看见她仍活得天真嚣张,心底泛起复杂的情绪。
“春叶姐姐,奴婢不敢了。”她恭顺垂首。
春叶满意地冷哼一声,转身离开。
褚青蘋望着那堆浸在冷水里的衣裳,不顾手上的刺痛,乖顺地继续做起活计来,凝神沉思。
既然老天允她重活一世,她必要尽赎前世罪愆。
可是……内心深处有什么声音在叫嚣着。这一世,她也想做世间最尊贵的女子。
-
夜晚,掖庭的灯火渐次熄灭。宫女的寝处狭窄,十几张草席排成一列。
褚青蘋躺在最角落,扯过一张薄被聊以御寒,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眠。
前世,她直到临刑前才明白,真正将她推入深渊的,从不是那些嫉妒她的女人,而是她自己。
一旦选择了做秦朔的鹰犬,就只会在泥淖中越陷越深。
晋王秦郗……她脑中浮现那张清隽端正的面容。他是秦朔的皇侄,在老晋王于西北战死后继承了爵位。
前世,他在朝堂上替高相求情,为此被秦朔圈禁在府中。
不过嘛……这事她也有掺和过。褚青蘋阖上了双眼。
-
次日天光大亮,掖庭宫女忙作一团,褚青蘋仍被派去洗衣。
没多久,果然听见脚步声。春叶拎着一篮子衣服走来,一眼就瞧见那枚香囊。
“这是什么?”她狐疑地弯下腰。香囊布色素净,却绣着极细致的竹叶花纹,而布料触手细腻,显然并非普通宫女所能拥有。
倒像是……男子的物件。
春叶心思一转,四下张望,见无人注意,便悄悄揣进怀里。
褚青蘋低垂着眉目做活,唇角微微弯起。
-
如前世一般,三日后,贵妃娘娘果然驾临了掖庭。
她身着素色广袖,腹部微隆,步伐轻缓,身后跟着两名宫女和嬷嬷。
掖庭中,所有宫人都跪下,诚惶诚恐地迎接:“恭请娘娘安。”
何贵妃微微颔首,笑意温和:“本宫月份大了,身边的人手有些不够,皇上特恩准本宫多挑几个人伺候左右。听说掖庭出了几个手脚麻利的小宫女,今日正巧闲来无事,便想着过来看看。”
此话一出,众人眼观鼻鼻观心,皆知贵妃是因有孕不便承宠,来挑选代替她伺候圣上的人选。
这可是飞上枝头的大好机会啊……谁若被选中,就如衔泥燕成了凤凰,与昔日浣衣的同伴们有了云泥之别。
褚青蘋跪在末列,额头贴着砖缝上,心跳沉沉。
春叶跪在她前头,早已兴奋得满脸通红,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
贵妃一一巡视,看似温和却暗藏锋芒的目光在宫女们脸上逡巡。
前世,褚青蘋为着韬光养晦的大计,敷了些煤灰掩去容颜,果真在贵妃眼中显得平庸无奇。
这一次,她并未作遮掩,而是落落大方地抬眸。
虽着宫人的粗布衣衫,却不掩倾国之色,一双妙目顾盼生辉,唇如樱点,气质柔婉。
贵妃的目光果然在她身上停了一瞬。
她饶有兴味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娘娘,奴婢贱名青蘋。”
贵妃点了点头,正要吩咐嬷嬷记录,春叶不甘地咬住了下唇。她并未多加思索,便急忙开口道:“娘娘,请听奴婢一言!”
掖庭其余宫人皆惊,面面相觑,不知这是唱的哪一出。
贵妃微眯美目:“何事?”
春叶连连叩首,从怀中掏出那只香囊:“娘娘,奴婢偶然在井边拾到此物,看着……不像是宫女能有的物件。”
“奴婢担心掖庭恐有人做出违反宫规之事。若此等不知羞耻之人被娘娘挑中去身边伺候,岂不是让娘娘沦为满宫的笑柄了吗……”
褚青蘋慌张地抬眸望着春叶,拼命地朝她使眼色,似是在暗示她别说了。
贵妃见青蘋如此,眼锋一扫,命身边的太监上前制住了青蘋和春叶。
春叶处变不惊,恭恭敬敬地向贵妃双手捧上香囊。
贵妃却似看到了什么污秽东西,玉手从怀中拿出锦帕轻掩口鼻,示意身旁的大宫女徽年接过香囊。
徽年察看了上面的纹样后,打开香囊,从里头掏出一张折叠工整的字条。
她打开字条一目十行地读了起来,旋即面色骤变,冷声问:“这香囊是谁的?现在坦白,贵妃娘娘或可饶你不死!”
青蘋明显神色慌乱,还未等她出口辩解什么,春叶忙抬手径直指向她:“是青蘋!奴婢与她一同起居,见她鬼鬼祟祟地将什么东西藏在怀中,像是十分宝贝的样子。”
“今日浣衣时,她不慎将这腌臜之物遗落,被奴婢恰巧拾到。不久,她还折返回来寻找此物,却看着神色慌张,像是做贼心虚,怕别被人发现!”
周围诸人一片哗然。
贵妃眸色微沉,徽年瞬间明白了她的心意,冷厉喝道:“来人将这贱婢拖出去,杖二十!”
“娘娘饶命!“褚青蘋猛地叩头,泪水顺着秀美的面颊滑落。
她哭得梨花带雨:“娘娘明察,那香囊……是圣上所赐,奴婢不敢丢弃,只得好好收藏。”
此言既出,在场的宫女都惊得屏住呼吸,春叶难以置信地看向青蘋,眼神中满是不甘。
贵妃的手指微微一抖,脸上闪过惊怒:“胡说八道!圣上怎会赐信给你?”
青蘋声泪俱下:“娘娘,那日奴婢在御花园洒扫时,竟遇到了圣上。圣上起了兴致,与奴婢闲谈几句,似是觉得还算投缘,便将这香囊赐给奴婢。”
“不过圣上从此便再也没对奴婢有什么吩咐了……想来是嫌奴婢粗笨,不配侍候圣人左右。”
贵妃眸色阴冷,徽年忙恭敬地将那字条呈给她看。
她只扫了一眼,便怒极反笑:“好一个大胆奴婢,竟敢诓骗本宫。这分明不是圣上的笔迹。”
“来人,拖她下去凌迟处死。”
她轻飘飘地落下这句话,仿佛是在碾死一只渺小的蚂蚁,看也不看挣扎哭叫着的青蘋,转身便与凤驾一同离开掖庭。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