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桌上的氛围略显异样。

褚青枝极力保持着轻松平和的神情，慢条斯理地吃着饭。

这顿相亲鸿门宴还不知道会持续多久，总不能一下子吃得太多，那样到宴会后期就会吃不下了。完全不动筷子肯定不好，可吃得太慢也不对，唯有以均衡慢速吃下去才最合适。

“那就是她了，褚青枝。”

陡然听到自己名字，褚青枝刚要伸出的筷子僵在半空。

她讪讪一笑，收回筷子，摆出最标准的淑女姿态坐着。

餐桌上所有人都看向了她。

不同的人，不同的反应。

她那个堂妹最沉不住气，脸上的不甘和愤恨都淌出来了；她两个堂姐好一些，表现得没那么明显，但她同样知道这两人在不满。

至于她的大伯父大伯母、三叔三婶，情绪则复杂多了，既有没被另一家抢走这婚事的放松，又有联姻的事竟没落到自家头上的懊恼。

对了，她那两个堂兄，这会儿的表情也挺复杂呢。

还有主座上的爷爷……

褚青枝抬眸看了过去。

威严的褚老爷子对上她的目光后，面部线条略为柔和。老爷子朝她轻轻点头。

“既然南亭觉得青枝好，闻轩夫妻也没意见，那就这样定了吧。晚些我们再商定订婚宴的事。”

褚青枝眸光微转。

她悄悄看向坐在褚老爷子身侧的霍闻轩夫妇。

霍闻轩是霍南亭父亲，他看起来儒雅随和，都五十出头的人了，看起来还很年轻。他旁边的就是他夫人，不过是续弦，并非霍南亭的亲生母亲。这位霍夫人是真的年轻，才三十多，可打扮妖娆得不怎么有豪门贵妇的风范。

褚青枝再瞧瞧霍南亭。

可巧霍南亭也在看她。

不同于她的偷摸，霍南亭看她看得那么光明正大，肆无忌惮。

褚青枝的脸唰一下红了，急忙低了头，掩饰自己的尴尬。

餐桌上还有说话声，这些声音也不小，但她听得最清楚的，还是自己心脏乱跳的砰砰声。

霍南亭此人，堪称妖孽。

他与霍闻轩长得有七分相似，又较霍闻轩多了几分冷峻。他五官极佳，身材上乘，只消往那一站，淡漠的模样就不知道能吸引多少怀春少女。

褚青枝自认自己已经过了那年纪，不会再胡乱心动了，刚才竟也在对上他目光的瞬间，心如小鹿乱撞。

联姻的事，霍褚两家早有共识。这是两家老爷子早年的约定，两老爷子都是一诺千金的人，不肯背弃承诺，非要让两家孙辈孩子结婚，不过两家多年来都没确定联姻对象。

以前是孩子们都还小，不好确定。等后来孩子们长大得差不多，能谈婚论嫁了，两家又为让谁去联姻苦恼。

褚青枝不知道霍家内部经过了怎样的争斗，才推出了霍南亭。

放在二三十年前，霍褚两家地位还差不多，联姻也算门当户对。可到了今天，褚家虽然还算名门，但影响力已大不如前，霍家则蒸蒸日上。这门婚事，成了褚家高攀。

也正因此，褚青枝很清楚自己的堂姐堂妹们有多惦记嫁去霍家的事，尤其是知道霍家决定让霍南亭联姻后，三人都不知道废了多少心思打听霍南亭的事，又惦记着如何到霍南亭面前露脸，增加自己被选中的可能性。

褚青枝恰是知道这些，她才表现得愈发低调。

她无心联姻，只想过自己的小日子。

万万没想到，霍南亭反而指定了她。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褚青枝很快恢复了平和情绪，继续按之前的节奏吃菜。

自从十七年前父母双双离世，她悲痛过后，就学会了随遇而安。

时代在变化，但某些思想没那么快扭转过来，她是女孩子，没那么容易抢家业。

再则，她这些年来都是被当名门淑女培养的，就没谁考虑过要不要让她接触商业上的事。

更重要一点是，她父母太早离世了。她父母尚在时，家族企业中还有一些元老算她父亲那一派的，但她父母一死，留下一个才五岁多的孤女，又怎么可能有谁守着她长大，推她上位？褚家又不是没别的人了。

褚青枝自己就很想得开。

她都衣食无忧，日子过得比大多数人都好了，还何必想着家族掌权的事？倒不如安心当个千金小姐，哪怕哪天要被推去联姻都没关系。

联姻嘛，恰好和对象有点感情，那就相对亲近一些。没啥感情，就各玩各的，社交场合演戏就好。

她这些年来都不知道上演过多少兄弟姐妹和睦的戏码了，难不成以后还演不好了？

就当这是工作，换取高额薪酬。

现在确定了联姻对象是霍南亭，顶多让她觉得自己的工作难度加大了。

霍南亭现在是霍家炽手可热的人物，连他父亲霍闻轩在家族的地位都比不过他。

像这样的青年才俊，不知道被多少女孩子盯着呢，褚青枝要和他在一起，肯定明里暗里要面对不少“情敌”。单她那三个堂姐妹，心里就得多出许多想法。不过她的堂姐妹好歹知道，婚事一经定下，不易更改，与其和她交恶，不如与她交好，换来自家兄弟乃至自己在家族企业上位的资本。

蓦地，褚青枝留意到主座上的褚老爷子搁下了筷子。

这次是真完全将筷子放下，而不是和吃饭时聊天那样，只是没将筷子伸向饭菜，但还会继续拿在手里。

褚老爷子都停下来不吃了，褚青枝连忙也放下筷子。

饭桌上的其他人也纷纷会意，齐齐停下。想夹菜的必定无法再夹，若谁嘴里还有食物的，那也只能匆匆咽干净。

褚老爷子环顾众人。

当他看到褚青枝时，那神情格外柔和。

这个孙女儿没了父母，当然得他这个当爷爷的多疼爱一些。而且青枝自幼听话懂事，无论谁和她说话，她都能耐心聆听。

褚老爷子早已忘了自己和褚青枝说过多少次自己年轻时代的事情。他年老了，总爱提过去。连一心从他手中夺取权力的大儿子、小儿子都已不耐烦再听他说那些，唯独褚青枝从小听到大，还没露出过一次不耐烦。

他就最喜爱这个孙女儿。

不过他也时常担心，自己还能护着这个孙女儿多长时间。

霍家固然地位不凡，霍南亭这个霍家年轻一辈第一人更风光无比，但褚老爷子这种久经风霜的老人看得出，霍家内部不太平。他和霍老爷子交好，更曾从霍老爷子那听到过抱怨。

反正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只看对不对外人念出来。

现在霍南亭选了褚青枝，褚老爷子着实忧虑。

物质上，褚青枝应该能过得不错。

他知道自家这个孙女儿物欲一般，哪怕没霍家提供的优渥环境，只褚青枝成年后得到的家族基金份额，就够褚青枝花销，更别提他还早给褚青枝留了一大笔嫁妆，还有他死后的遗产份额。

褚老爷子真正担心的是褚青枝过得不开心幸福。

霍南亭恰是太优秀了，才让他害怕，霍南亭和褚青枝走不长久。

霍老爷子还活着，或许会好一些，两家交情还在，无论霍南亭想什么，霍南亭都多少得顾着点霍老爷子的面子。一旦霍老爷子死了，又或者霍家大权彻底落到霍南亭手上，事情就不大好说了。

可事已至此，他也别无选择。

褚老爷子下定了决心。

“我前段时间刚得了几盆漂亮的兰花，青枝，你带南亭去看看，怎样？顺便让南亭参观一下我们家的花园。”

褚青枝两位堂兄闻言，都有些躁动。

但褚老爷子一记眼刀，立刻唬得两人不敢动弹。

老爷子明摆着让褚青枝和霍南亭单独相处呢！他们瞎掺和只会惹老爷子厌恶。

褚青枝也明白老爷子的心思，但她更有自知之明。

她长相不差，五官柔和富有古典美。她又好歹是豪门千金，自幼娇养着的，皮肤水嫩光滑，怎么看怎么可人。

但只有长相，算什么？

霍南亭那等财富地位，要想有美人，多的是排队让他选的。

褚青枝很清楚两人的事只是联姻，只是两个老爷子为了信守当年的承诺弄出的联姻。

她不妄想。

哪怕走在高大的霍南亭身边，娇小的她被他的身影彻底笼罩，男性荷尔蒙的气息不断袭来，她依旧竭力保持着镇定。

联姻，只是联姻。

所以只要拿出自幼受训那套来应对就好。

霍老爷子喜欢她，非商业性质的会友都爱带着她。她曾替老爷子介绍过很多回老爷子那些兰花，她太知道该怎么说了。

介绍顺序如何，走到哪里又该说什么样的话，怎么一边说一边将客人引到兰花前……她熟悉得能养成肌肉记忆。

可这次，她的应对策略失效了。

她想将霍南亭当普通客人招呼，想无视掉自己和他因刚定下的婚约而形成的特殊关系，霍南亭却不给她那样的机会。

她甚至没来得及将霍南亭带到兰花房门前，只陪着霍南亭走在花园的鹅卵石小路上，像对待其他初次进入这花园的客人那样说起这小路铺设时的趣事，霍南亭就冷淡地打断了她。

“青枝小姐，我想你和我都很清楚这婚约是怎么回事。”

褚青枝呆了一下。

她不自觉地停了脚步，侧身看着霍南亭。

路旁的照明灯散发着暖黄的柔和光，那些光洒在褚青枝身上，为她染了一层淡淡的光晕。

霍南亭看着褚青枝长长的睫毛上下扇了扇。

那睫毛真的很漂亮，纯天然的，或许连睫毛膏都没用，就那样黑亮卷翘。

他还听到了很明显的深呼吸声。

然后，是褚青枝轻柔甜美的嗓音。

“很抱歉，南亭先生，我想我不明白。我觉得我家里有比我更适合联姻的人，您为何要选我这个无法带给你任何助力的孤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