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历疯了?”
沈双撑着桌面腾地起身,动作之大使得宋朝月杯中的水洒出些许,桌上的木纹被浸润得更深。
“双儿,继续听宋姑娘说。”
宋朝月下楼后便看见江齐青挺直腰板坐在榻中央,温和地注视着沈双说话,偶尔搭上一两句,氛围十分融洽。
江齐青本就朗目疏眉,谈吐文雅,端的一副君子样,如今又得了具神族血脉的身体,仿佛连天道都在将他往正派的路上推。
两个天然神魔对立的人现在却互换了身份,命运这般捉弄人,也不知到底是要为谁鸣不平。
至于江齐青内心到底怎么想,宋朝月转着杯子注视他,他则回以一笑。
“只是因为之前进了万蛊坑,余毒未清,现在又有些发作罢了。”
“那可怎么办?宋姐姐,我这有些丹药,都是我爹塞给我的,我也不懂,你看看有没有用?”
沈双拿出她自己的乾坤袋,从里头掏出十几瓶丹药放在桌上,品阶之高让宋朝月单单扫一眼都觉得闪得慌。
或许这屋子里真心为江历“病情”担忧的人只有沈双,这让宋朝月不免有了几分羞愧。
她将那些丹药往沈双的方向一推,忍着心痛朝这单纯的小姑娘说道:
“多谢你的好意,但万蛊坑里的毒并非凡物,普通丹药确实派不上用场。”
沈双太过纯粹,心里头想的什么脸上都写得一清二楚,之前对宋朝月的崇拜如此,此次对江历的关心亦是如此。
这不一听到宋朝月犹如在下死诏的语气,沈双眼睛一红,立马就有一泓秋水凝在她的杏眼中,急得宋朝月连忙改口:
“不过还是有法子的。”
沈双当即憋回眼泪,抓着宋朝月的衣袖问:
“什么法子?宋姐姐你快别卖关子了,若是缺什么药材你尽管说,我一定想办法找来。”
这番话听上去有些耳熟。
宋朝月止不住地感慨,江历这是积了几辈子的福遇上沈双这样的姑娘,别人费心费力地要救他,而他于二人再相逢时想的却是怎么杀了她。
实在是造孽。
念头一转,宋朝月将眼神又重新放到了江齐青的身上,江齐青平静对视,眼中波澜不起,开口也如蜻蜓点水,声音缓缓推开:
“这个法子,与我有关。”
“为什么这么肯定?”
宋朝月指甲敲击着桌面,江齐青等了一会后才继续说道:
“因为我知道我身上什么有用。”
“齐青哥哥!”
江齐青向闻言十分激动想上前的沈双递了个安抚的眼神,而后重新对上宋朝月的视线:
“一开始双儿中毒时我便试过以我的血液为药,可那毒实在诡异,我的血只可缓解一时,不用多久就会再次发作,而且毒性较之前更为猛烈。”
“所以双儿同我都是知道我的血能用以解毒,只是怕若是用错了地方反而害了江历,再加上双儿担心我的身体,因此一直隐瞒着没有告诉宋姑娘。”
沈双埋头站到宋朝月身边,神情低落:
“宋姐姐我错了,我不该瞒着你。我本来以为江历已经痊愈了,所以一直没和你说……”
“没事。”
宋朝月覆上沈双交握的双手,将她那快要埋到胸前的脸轻轻抬起来:
“其实我替你们内查灵脉的时候就看出来了,不过也是因为江历之前看上去挺正常的,就没想起来这点。”
“别太自责,苦着脸就不漂亮了。”
宋朝月现在这张脸虽然说不上倾国倾城,但也算有几分姿色,尤其笑容极具感染力,在春风里浸过似的,教人嘴角忍不住也弯出了弧度。
不过目前来看只对沈双有效。
安抚好沈双后,宋朝月转过身接着之前的话说道:
“江历这次蛊毒复发,一是来得急,二是来得猛,我担心之前的药起不了太大作用,于是就想借你的血一试。”
“只是取少许做个引子,对身体并无大碍。借是不借,全凭你自己定夺。”
沈双紧张地看向江齐青,他却仍是不动如山,如同入定了一般,嘴唇稍显苍白,光靠着这张不显悲喜的脸,完全看不出他内心所想。
江齐青在打什么鬼主意宋朝月自然不可能猜透,她也没心思去猜,心中多有其他烦闷之事。
宋朝月此次能想出以炼丹解毒为缘由来讨要江齐青的血,实属奇思,可就像江历所说,他若留下来,日后的每月十五又该怎么办,简直就是个填不满的黑洞。
江历江齐青两个怪人,思维举止非常人所能理解,若是再与他们待下去,宋朝月怕自己只会比原身死得更早。
江齐青好说,他本就没有留下来的打算,至于江历……宋朝月轻蔑一笑:未必没有对付他的法子。
至此,楼上楼下四人,各怀“鬼胎”,不过沈双挂念的依然是江历的“病情”,其余三人才是名副其实的心中有鬼。
“我可以分出我的血给他。”
江齐青终于开口,宋朝月松了口气,当即点头准备去炼丹房中取器材——炼药的样子还是要装一装的,却被江齐青的下一句给叫住。
“不过我有个条件。”
宋朝月眉头一皱,江齐青怎么和江历一个德行,从他们那稍微捞点东西都得加条件,真是精明惯了。
“我倒是从来没听过让大夫治病还向大夫要好处的。况且正等着你的血救命的是你的同伴不是我,想提条件,你向他提去。”
对江齐青宋朝月就没那么好脾气了,谁叫他换了个虽然流着神族血脉但天资极差的身子,而且也不像人家江历随时有可能发疯,威胁实在太小,以至于宋朝月都懒得搭理。
“宋姑娘怕是忘了之前我请你向江历传达的那句话。”
被戳到痛点似的,宋朝月攥紧右手后又松开,僵硬地转身,迎上依然从容的江齐青:
“你先说什么条件。”
江齐青将手敛于衣袍下:
“我想进万蛊坑。”
宋朝月不可思议地瞪着面不改色的江齐青,暗自猜测江历江齐青哥俩是不是在重生的时候都挤坏了脑子。
江齐青疯只害他自己,江历却要带上一堆人陪葬,相比之下果然还是江历更危险些。
“齐青哥哥你疯了?!”
“你大病未愈,怎么能去那么危险的地方?连江历那么厚脸皮的人都中招了,你这不是找死吗?”
宋朝月不知道该不该提醒沈双江历在楼上听得见,不过那厚脸皮的家伙估计此时正忙着乱翻宋朝月的闺房,无暇偷听。
江齐青耐心听完沈双的斥责,不急于为自己解释,转而把目光投向了宋朝月:
“我相信宋姑娘一定有护我周全的法子。”
正看着天花板企图以此看清江历在捣什么鬼的宋朝月听到没人说话后垂下头,被面前两个齐齐盯着自己的大活人吓了一吓。
“额……确实有避开蛇虫的药。只是万蛊坑里湿气也重,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不太适合下去。”
“宋姑娘不必担心,况且游龙谷谷主哪里是会在乎他人性命之人……”
“你这话我可不爱听。”
沈双也觉得江齐青这话说得过了些,偷偷朝他使眼色,手上不忘拉着宋朝月让她消气。
宋朝月挣开沈双的手,示意自己无事,理了理袖口,不屑地瞥了眼并未觉得自己有错的江齐青:
“我救你们三人性命,是因为江历替你们付了账,我自己立的规矩自然会遵守。别的事情,我一概管不着。”
“与其对我冷嘲热讽,不如去劝劝楼上那人,他可是想赖在我这不走了。”
说完宋朝月往桌上放下一个药瓶后径直离开,沈双跟着追上去,却被挡在了炼丹房外,只好愁眉苦脸地回到桌旁。
“齐青哥哥,你怎么能那么说宋姐姐呢?好歹她也救了我们啊。”
沈双打开宋朝月留下的药瓶嗅了嗅,脸上愁容又添了几分:
“这应该就是避虫的药,宋姐姐真是刀子嘴豆腐心……”
江齐青看着沈双手中的药瓶,嘴角露出极浅的讽笑,不过还未笑完,他的神色忽然大变,捂着胸口咳嗽起来,身子缓缓压低,最后几乎要贴在榻上。
沈双赶忙端来一杯水,扶起江齐青将茶杯贴在他唇边喂他喝下,右手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江齐青稍好些后沈双又扶着他躺下,为他盖好被褥。
“我刚刚就知道你在强撑,齐青哥哥,何必呢?你这样会害了自己的。”
江齐青嘴角渗出一丝血,他躲开沈双的手,自己就着衣袖擦净,闭了闭眼,重新睁开后朝沈双浅笑,哑着嗓子说道:
“双儿,你不懂……”
他抬起左手似是想抚摸沈双的脸颊,却没覆上去,而是缓缓放下贴在沈双的衣边:
“不懂也好。”
沈双疑惑地歪了歪头,明亮的眸子里纤尘不染,倒映出江齐青无力躺在榻上的脆弱模样,江齐青瞳孔一缩,忽地撇开头,像是看到了什么脏东西。
江齐青的举动却让沈双以为他想独自待会,于是为江齐青压了压被角后,她起身将桌上的药瓶放在江齐青的枕边:
“虽然不知道齐青哥哥进那万蛊坑到底是为了什么,但既然你实在想去我也不好阻拦。只是切记,一定要等身体好些再去,千万不能鲁莽行事。”
“还有,你下去的时候一定要提前告诉我,我得在边上守着你。听到了吗?”
望着榻前少女认真的神情,江齐青难得笑出了声,也摆出一副严肃的神态回答:
“听到了听到了,话这么多,也不怕被以后的道侣嫌弃。”
“道侣”二字让沈双一下羞红了脸,慌忙转身,背对着江齐青,不自然地开口:
“什么道侣不道侣的,我爹说我还小,不该想这些事。”
说完自己好像也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她捂着脸又回身,江齐青眼中仍带着笑意,就如沈双脸上的酡红一般,久久无法散去。
“你不准笑!我以前没想过这些事!不准笑不准笑!”
沈双现在羞愤地只想蹲下身找个壳钻进去。
江齐青这边是止不住了,宋朝月那边估计还在生气,沈双脑中灵光一现,折身往楼上跑。
“站住!”
江齐青的脸色几乎是霎时就沉了下去,语气之重把沈双都吓得一颤。
“你上楼做什么?”
沈双刚扶住楼梯把手,她总觉得自己不该回头,可江齐青实在不对劲,如同在逼着她做出选择。
“我……我去看看江历。”
“他有宋姑娘照顾着,你就不要上去给她添麻烦了。”
沈双背靠着楼梯边的木栏杆,使劲想将自己塞进二楼投下的阴影中,她莫名的有些害怕这样的江齐青。
“可宋姐姐刚刚不是说……不是说江历不想跟我们走要我们去劝劝吗?我就是去看看怎么回事……”
“江历若铁了心不愿与我们同行,劝也没什么用。”
透过栏杆与之间的缝隙,沈双眼睁睁看着江齐青缓缓掀开被子,翻身下榻,光着脚,一步一步地走来,最后停在门边,伸出右手,像是捧着一束光和花。
“双儿,下来。”
江齐青面色苍白,屋外的鲜红花海都无法为其染上一丝血色。
沈双清楚自己本应立即上前将他扶住,并领着他回榻上躺好,再多加叮嘱几句要他少些走动,可她却迟疑了。
她印象中的江齐青,虽是低贱的外门弟子,却不卑不亢,为人君子,举止有礼,她因此经常拿他当正面例子来笑话江历只是挂了个嫡子的头衔。
可面前的江齐青,外貌不变,语气神态也同平时一样,然而浑身气息仿佛浸泡在春日雨后林中的一处暗潭中,潮湿闷热,脚底有刺骨寒冷往全身四处钻。
她本能地不想靠近,但又觉得自己没有理由不靠近。
江齐青在等待时,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攥紧,过长的指甲戳进肉中,他依然不发一声,静静地看着楼梯上的沈双。
沈双未曾上前。
收回手后,江齐青了然一笑,抓着门框徐徐转身,估摸着是又牵动了伤口,他的每一步都走得极慢,走一步便要停一步,不过他不愿停留,板着脸流了满头的冷汗也要将步子迈出。
这般费力,也不知是在跟什么较劲。
沈双看着江齐青衣下隐隐约约渗出的血丝,心中一急便冲了下去,跑到江齐青身后想要扶他,却被他不着痕迹地躲开。
“齐青哥哥……”
江齐青并不理睬,只顾着往前走,重新回到榻边后,撑着榻坐下时更加扯到了伤口,血水浸透得越发明显,但江齐青脸上却半点不显。
双手虚捧在江齐青身侧的沈双见状快要哭出声,也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心疼。
“齐青哥哥,我错了,你打我骂我都好,就是不能这样糟践自己。”
“我去帮你叫宋姐姐过来,你千万不要动。”
江齐青猛地拽住转身的沈双,直直看着她的眼睛,语调平稳:
“你想要江历留下来吗?”
沈双又有了先前害怕的感觉,但这次她强忍着心中的恐惧,不明所以地问道:
“为什么这么问?”
江齐青手上力道更重:
“只用回答我,想,还是不想。”
沈双疼得皱起了眉毛:
“江历是江氏嫡子,江氏灭门一案他必须报仇,他怎么可以留下?”
猝不及防的,江齐青便松开了手,低垂着眉不知在思索什么,再开口时话语中竟是掩不住的兴奋:
“没错,他还要报仇,还要拜入落剑门,不能停在此地。”
而后瞬间变样似的,望向沈双的眼中满是温柔,恢复了之前谦谦君子的姿态。
“江历必须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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