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砂瀑青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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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被子一定被弄疼了。
比起严重失态的父亲,比起祸从天上来被无辜撞翻的药碗,罗砂更心疼自己的小被子。
男孩的眼睫毛同他母亲绿罗一样长,垂下眼睑投出一层冷冷的阴翳,在他冷白色的脸蛋上敷着,剥下来是两片冰。
“真是废物。”
清冷的女声随着拉开房门的动作掷出手里剑的锋利,不偏不倚刺中那个依旧瘫着身子的男子。
“我说药碗。”翩然飘入的女子一身青衫,是那种介于绿的生机与蓝的沉静的青,捉摸不透动静之辨。
“妈妈,欢迎回来。”罗砂糯糯地笑着,每一个字都黏黏的,像牙齿被糖丝缠住,甜蜜到难分难舍。
“绿……绿罗……”恍若神明降临,砂瀑青罗头都不敢转,气也不敢喘,喃喃呓语,离得近都听不清在嘟囔什么。
“你叫我什么?”一只纤细如白骨的素手搭在青罗肩上,好似稍稍用力,就能剜入他的皮肉。
“是夫人啦,爸爸。”小孩子特有的甜糯笑声把糖丝绕在青罗身上,硬是提起软泥样儿的他,却扯不掉那只随时会从美好变脸为危险的柔荑。
这对貌美的母子像在前后夹击,逼得青罗蹙眉,脸上若被抡了一拳后吐出碎牙,口腔全是血味:“夫人……”
“夫君,辛苦你照顾罗砂啦。”一股淡淡的茉莉香环住自己,体温暖绵,抽象成细软的丝绒,塞着春光、雨露、和风、花香……这是十二年前砂瀑青罗以最卑劣的方式占有绿罗时,至死都难忘的记忆。
“夫人客气了。”面对破天荒从背后拥住自己的妻子,青罗沉溺在这潭清泉中,哪怕会有淹死的危险。下意识伸手想握住她的手再也不放开,却在刚触碰时被刺了一样弹起。
绿罗永远是别人的花儿,即便斜靠在草比人高的坟墓前;是他的蜜蜂,即便作为他妻子冠以“砂瀑”的姓氏,始终把刺正对着自己,冷不防就会扎一下。
“有件事得告诉你们父子。”绿罗双臂依旧拢住青罗,细美的下颏抵在后者肩上,侧颜几乎要与青罗的侧脸贴一起。只要青罗此时转向她,他就可以吻上绿罗。
“罗砂想要个妹妹么?”幽兰气息缠在青罗耳畔,绕着绕着裹成一个小小的茧,来日或许会蝶变出另一番风景,使青罗顿时醉了自己,一动不动好呵护这份充满希冀的惊喜。
“纳尼?妹——妹?”罗砂一手撑着褥子才没睡倒,细润的嗓音磨光成一根纤弱的风筝线,遥遥放飞着各种梦。
“她叫叶仓,一个孤儿。经过你赤炎爷爷同意,今后被咱们家收为养女。”绿罗姿势不变,两手捏住青罗的上臂,皱了皮也皱了心。
“我就说嘛……”似乎这个回答才叫男孩觉得满意或正常。他唇线起伏成模糊的水面,风在上面拂,浪在底下涌,随缓缓躺下的身子,最终吞噬对面父亲黑眸中最后的残阳。
这是砂瀑青罗的日落西山。无论面前的孩子还是身后的妻子,数年来都是定格他生命中永恒日暮的血色。
“既然赤炎叔父都允准了……”像明知精美的荷包藏满了针,青罗吸口气握住绿罗的手,掌心与她肌肤相持着一种隐蔽的悬空。
不是他没胆子牢牢抓住不松开,而是这些针曾把他伤成刺猬。
可不伤人的刺猬,刺又是柔顺的毛被。他真的很怀念当年那只小猫一样的小刺猬绿罗,就那样静静地在他身下睡着,由着他摆布……
然而,刺猬终究不是猫,她会扎人的。
正如这些年来他和绿罗的婚姻如匹绫罗绸缎,不时被刺绣出更美观更丰富的图样。肉眼能看得见的穿针引线,是只能用心承受的看不见的千疮百孔。
“罗砂,听爷爷和妈妈的话,要当个好哥哥哦。”
这是青罗亲自绣上的新的纹饰,针脚绣法一气呵成。不需要作为一家之主的他获悉、不需要作为一族之长的他了解、不需要作为儿女之父的他迟疑,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如今越发边缘化的地位。
“好呢,我相信爸爸也还会是好爸爸的。”罗砂又拿被子把脸蒙住,细声细气的“也”是沿途的突起物,不经意间挑起布匹上纹路的线头,拉扯出长长的线,在平滑的缎面上挤压出折痕。
青罗快乐地笑了,妻子紫藤萝般围着自己,孩子雨后春笋般探出脑袋,他该是天底下最幸福的男人啊。
“夫君一直都是我家罗砂的好爸爸呀。”绿罗抽出手,滑得像条锦鲤,游走在罗砂的被子上,轻轻拽开,露出一张似是憋笑的小脸蛋:“别嬉皮笑脸了。提前告诉你,你的叶仓妹妹很强哦。在砂隐孤儿院,她把所有欺负她的家伙不是揍得满地找牙,就是烧得面目全非……”
小孩子打架用“揍”是很常见的,可绿罗话末的“烧”则像粒刚从烟头上抖落的烟灰,把这对父子都烫到了。
“烧?”爷俩同时惊疑道,这是他们为数不多的同步。
“你们砂隐的特色美食中不是有烧烤羊肉串么?就是那个意思。”绿罗引袖掩面,一脉青翠中弥漫着空山新雨后的雾。特意咬重的“你们”是误入团雾的鸟儿,有撞死在岩壁上的危险。
“天啊……原来是个母,老,虎!”罗砂揪着被子包紧自己,只露出一双惶恐的墨眸,瞳孔地震着、乱石碎裂着。
“你说谁是母老虎?”碎石看来会砸中罗砂了,脖前倏地浮来一层凉,像鱼嘴吻着,又凉又滑,却保不准是食人鱼。
沙漠的夜风总是沉冷的。
作为这里土生土长孩子的罗砂还是婴儿时,就领教过那种压抑的冰冷、沉疴的黑暗。所以,他很怕夜晚,担心像妈妈讲的鬼故事那样,不睡觉的宝宝会被一种名叫“般若”的怪物叼走。
但最令他毛骨悚然的是,大白天竟感受到这种沉冷的夜风,莫不是般若来了?
他怯生生地睁眼,倒没看到那个想象中总是把自己吓得睡不着的妖魔,而是一张同样白白净净到面无表情的脸。
橙色的眼眸,橙色的散发,眉心缀着一枚疑似蝴蝶流苏的额饰,仿佛她是蝴蝶精灵。眼前这位不请自来的女孩确实张了一张天使的脸,可这种以苦无蹭在自己要害的行为,倒和妖怪有一拼。
“叶仓,要是以后罗砂哥哥惹你了,我不介意你这样惩罚他。”唯有绿罗甩下袖子破壳出朗朗清笑,拨开厚重的云翳,绽出冷白色的月光。
月光再清皎也是冰冷的,青罗和罗砂不约而同打了个寒噤。早被打翻的药碗为女孩携来的日间夜风掀得更远,待滚到墙角才撞出最后的呼救。
没人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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