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华自身都前途未定,前些日子对未来的规划也不过是逃脱家姬的命运而已,因此她对选什么人没有明确目标,只因为贵人想她带,她便选了。
即使没有没有目标,她选人还是有自己的喜好:
年纪太小的麻烦,在家姬中名声跋扈的肯定不要,最后只选了两个表现得很听话的人。
“你也到了二八年华,按说该安排亲事了。”
大夫人看见她选定了人过后,态度越发热切了,拿出了平日里对待上官家眷的柔和,“但此去京城山高路远,一时怕难以回来,我们就提前把你的妆奁准备好了。”
她一说,就有丫环、小厮拿了木匣、箱子过来。
“这几箱是绢帛、布匹。”小厮打开箱子,大夫人一一指给她看,“这几箱是妆镜、厨具,这几匣是金银首饰。”
商华有些不真实感,即便白天大夫人就说过张家会给她准备嫁妆,但那时没打算认亲,便也没有细想,现在看着这些东西还有些震撼。
大夫人却还没停:“原本还该有些寝具、黍麦,但路途遥远运送不方便,我们便折成了银子。”
说着大夫人亲自捧了一个匣子过来:“不多,只有一百两。”
在烛光的照耀下,这一匣子银子有些太过耀眼了。
大夫人举着,等她接,商华却觉得有些烫手了,原本以为张家的目的是巴拉上贵人,但现在看她们的样子,是打算在她身上押注了。
她要接吗?
贵人白日里的玩笑话再次浮现在她的脑海,可她还没有下定决心。
“这数额可能不多,却也是全族的一片心意了。”大夫人又把箱子往她的手边送了一点。
商华抚上箱子,仍旧没接:“夫人也清楚我的过往身份,这些东西和张家的……情谊对我来说都过于贵重了。”
“桑华小姐天生贵气,此事张府上下皆知。”认亲仪式上没改口,大夫人此时也不占称呼上的便宜,“这些东西受得起!”
商华后退了半步:“你道我天生贵气,我却自知出身,来张府也有一年了,对于张府的威势还是有些受不起。”
大夫人眉头渐渐皱紧,心里有些懊恼,却也生出了不悦,但想到贵人的威势,又将情绪压了下去。
“往日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怠慢了姑娘……”
商华打断了她:“不,夫人不用道歉,这一年里张府的威势并没有怎么用在我身上。”
那些侮辱鄙夷,在这个时代的豪族看来都是不算欺辱,只是事实而已。
“那,你为何……”
“只觉得张家对佣农、对贫民、对家姬威势过甚罢了。”总之,她不喜欢现在的张家,收了他们的钱都有一种助纣为虐的罪恶感。
大夫人这下是真惊讶了,这世道的人莫不是嫌贫爱富,便是有对权贵仇视之人,也只是恨自己没有权势罢了。
历来从底层爬起来的人,都耻于谈起出身,她原本还打算尽快处理掉耳房的这批家姬,没想到,她竟有这般奇葩的想法。
他们张家是打算在这个家姬身上下点注,但这是合则两利的事情,却不打算随意改变行事作风。
“您现在也是贵人,说话行事要从贵人的角度思考。”大夫人关了匣子,直起身,“不能因为过往的身份而意气用事,平白误了前程。”
听到这话,商华忍不住笑了:“贵人?京城的主人是贵人吗?圣明天子还下旨说是十税一呢。”
怎么突然扯到哪里去了?大夫人觉得莫名其妙,心里又有些莫名地发慌:“什么意思?”
“你们轻视贱庶,京里来的贵人又如何对待你我的呢?”
想起老爷、太爷们说起的贵人对他们的态度,她心里越发觉得不好,贵人莫不是真的对他们的行事也有意见?
“贫民对于你们来说,就像蝼蚁一样,抬指可灭;对于京城贵人来说,你们又和蝼蚁有什么区别?”说出这句话时,商华有些飘忽不定的心也有些发沉。
贵人的那句玩笑话,虽然当时尽力忽略了,但还是在她心里留下了浓重的痕迹。
大夫人看着她的神色,心脏险些跳了出来,声音止不住的发颤:“贵人,是不是对我们不满?”
“这就要看你们有没有做过什么够得上抄家灭族的事儿了。”商华倾身在她耳边幽幽道。
大夫人的瞳孔蓦然紧缩:抄家灭族?!
是了,她们都想着杀了所有的家姬,贵人也可以为了她灭了张家啊。他们不过是大点儿的蝼蚁而已。
在看到贵人对张家和商华的不同态度时,家族里就冒出过这种猜测,这种猜测太过恐怖,被他们一致忽略,但心底还是留下了害怕的种子,否则,这个奇葩的认亲仪式也不会这么顺畅。
猜测毕竟是猜测,没想到如今在她口里听到了这话。
好在,他们已经和商华认亲了,也就是说明贵人不打算用那种方式对待他们了。
想明白一切的大夫人脸色苍白,靠着桌案稳住了身体,半晌又屈膝跪下,举着匣子道:“多谢商华小姐救了我张氏一族,以后愿任凭差遣。”
商华不知道张家起过杀了所有家姬的心,也不确定张家真的在鬼门关走了一圈,听到这话,觉得大夫人是误会了什么。
“我不过是一个家姬,哪有能力救得了张家。”她弯腰扶起大夫人道,“张家的祸福都要看你们自己。”
大夫人打了个哆嗦:“妾身明白了!”
商华自觉该说的,已经说清楚了,转身就要离开。
“这一点银子不足以表明谢意。”大夫人忙道,“我们会连夜再凑一笔。”
商华转头看她:“不是说了,我和你们行事作风不合,这些受不起吗?”
“不!妾身听您一席话,知道过往错得厉害,以后一定让张家洗心革面!”大夫人急切道。
商华有些惊奇,但大夫人此时给她的感觉只有恳切。
可张家的事情,她一个人也做不了主啊。
“若张家都是这个意思的话,明早走之前,张家族长来说吧。”她最终还是没有收下那些东西。
商华从正房离开后,张家其他人又才进来,但谁都不敢说话,他们虽然刚刚被赶出了正房,但门没关,都看到了大夫人下跪的一幕。
“怎么回事?她为何没收?还要拿乔不成?!”大老爷有些生气。
大夫人脸色仍旧雪白,嗓子还有些发紧:“……我们张家险些遭了灭门之祸啊!”
房间里瞬间死寂。
原本就被老太爷用家法强压一遍张家少爷小姐们,更是满眼惶惑。
大夫人留下被商华选中的一对少年男女,把其他少年都打发出去了,才说出详情。
这下子,整个屋子里的人脸色都变得苍白似鬼了。
以己推人,他们丝毫不觉得商华的话是危言耸听,现在只能在心里感叹:幸好桑华的想法与众不同,他们才没有不明不白地变成刀下亡魂。
这一夜,正院的灯都没熄。
……
第二天早晨。
暖阁的灯刚亮,就有丫环小心翼翼地禀报:“大老爷在外求见。”
“这么早?”白芷的神色有些不好。
小丫环连忙解释:“老爷说了,桑华小姐今天忙,他也不敢多打扰,只求能见上一面。”
商华有些讶异:“先请大老爷在小厅里喝茶,我稍后就到。”
仔细梳洗了一遍,来到小厅时,发现里面已经快被箱子堆满了。
“大老爷带着这些东西过来,是同意大夫人昨日的话了?”她看着他问道。
张大老爷半弯着腰,脸上陪笑:“是的,是的,您说得好,我们是该改改作风了。”
她觉得很不真实,但他的态度太诚恳了。
“张家愿意降低田租?”商华还是有些不信。
张大老爷笑得像哭了一样:“……愿意,愿意的。”
“愿意对贫民和家姬宽和些?”
一听到‘家姬’二字,他就打了个颤:“我马上把她们的身契放了。”
商华从贵人给的零花里拿出了一笔钱道:“我打算给她们置办一个铺子,你们关照一下就行。”
“这事儿,哪用得着您出钱,我们来办就行了。”张大老爷连忙道。
商华让丫环将银子送到他面前:“你们张家准备的妆奁我收下了,但她们开铺子的钱我出。”
她其实还是不太相信‘狗能改得了吃屎’,但这世道几乎所有大族都一个样,他们稍微向好一点,对周围的贫民都是幸事。
大老爷听了心中一定,也就收下了银子,想了一下,还是轻声道:“放心,张家会照料她们的生活,也会叮嘱她们,不让她们乱说。”
不用他叮嘱,白芷已经告诉她:前日贵人的侍从已经去试探过她们了,没想到除了小雪外,平日里那些嘴毒的家伙,居然也在想办法替她遮掩。
一切交代好后,天边已经开亮了,张家又在正堂摆了宴席。
这一次,没再弄什么家姬献舞。
费尽心思想要离开,真站在张府门前,她兴奋地同时,心底又生出了一丝茫然。
耳房的门还是紧闭着,商华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敲门:“艳红、小雪,知道你们醒了,快开门。”
“啊,商华姐过来了!”小雪惊叫了一声,紧接着,门内就响起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门没有立即打开,往日的嘴毒王者在里面道:“你是贵人,不该过来。”
商华忍不住笑了。
看多了这个世道的污浊冰冷,却也碰到了想要暖她的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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