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一直到第二天上班,华叔还是那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病恹恹的,像刚晒干的梅菜。他捧着杯子,来来回回踱步,又担心又不愿意去学校找儿子,搞得办公室的人也跟着坐立不安。
还不到下班时间就有一半人纷纷调整日程,到其他办公室串门或出门办事。
“叮铃铃”座机响起,孟识明看了一眼来电,接起电话“阿文,什么事呀?”打电话来的是派出所的陈文亮,今年才报到的警察。
“识明姐,华叔在不在办公室啊?”陈文亮礼貌的问。
“在呢,找他什么事?”孟识明点头。
“哦,有点事找他。”陈文亮说“最好也叫上芳姨。”不说具体的,估计是私人事情。
“哎,我把电话给华叔?”孟识明对着华叔招手,示意他过来。
“嗯嗯,多谢识明姐。”陈文亮点头。
华叔接过电话,听完陈文亮的话之后捂住胸口差点倒下去,孟识明弹射起步扶住华叔。
“我儿子……在医院……”华叔断断续续的说,孟识明扶着他坐到地上,紧急拨打120,一个同事上前帮他摸出救心丸,让他含在舌底。
孟识明拿起跌落的电话“阿文,华叔心脏不舒服,刚刚已经打了120,芳姨那边我等下给她打电话。”
陈文亮听到电话跌落的声音已经觉得害怕,现在更是心提到嗓子眼,挂断电话后和队长报告一声,立即开车赶往孟识明办公室。
救护车飞速赶到,医生护士急忙将人抬走送去医院。
“识明姐,打电话给芳姨没有?我跟你去接人。”陈文亮摇下车窗说。
“芳姨刚刚回到家,我刚刚已经让她收拾衣服和洗漱用品。”孟识明回应,打开车门就坐上车“走吧,我再打电话。”通知芳姨有车接她,多带点东西也行。
刚刚坐稳,孟识明就拨通电话。芳姐久久不接,她又打到芳姐对门去,邻居接了电话,直到情况后马上去芳姨家敲门。他们来到楼下的时候,芳姐已经大包小包收拾好,站在路边等着。
“芳姨。”孟识明下车帮忙将东西搬到后备箱,陈文亮一边帮忙一边道歉,说自己不清楚华叔身体不好,早知道就该打电话给芳姨说这事。
“不用说这么多,阿华送到医院就好,我儿子究竟怎么了?”芳姨本名钟银芳,四十多岁,娘家养鱼发达,黑瘦精神,力气大,干活麻利,是李浩然家里真正的主心骨。
现在她眼睛发红,显然是哭过,家里就她一个人顶事,事事都要她操心。她实在难受才回娘家休息两天,结果刚回来就听到家里两个男人都进了医院,真是一口气都不让她喘。
刚刚在车上,陈文亮已经将事情跟孟识明说过。孟识明挑着温和的表述和芳姨又说了一遍,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昨天罗书记因为公厕的事情导致工作要重做之余,还被狠狠批评教育,心里堵着一口气,直接打算改造公厕的窗户。他计划将现在的窗户封掉,免得到时候有些孩子异想天开,爬不了窗就直接扔石头比赛打玻璃窗。在离地极限高的地方,在保证安全实用的情况下开三边通风采光口,加高厕隔板和门到顶,避免再有人将厕所门反锁,他就不信这样还能有死孩子去反锁公厕。
所以今天早上他就和约好的师傅实地测量,结果现场公厕门又被反锁,气的他想要将那些小孩的家长统统关进公厕。
经历一番波折,终于将门打开,但是里面的场景,结结实实的将罗书记和师傅吓一大跳。只见公厕地面上躺着个人,还是凉的。吓得罗书记和师傅一起颤抖着手报警,两个中老年人蹲在公厕门口,谁也不敢走,直到警察来接手之后才松了口气。笔录结束之后,两个中老年人无言相对,但结伴去摘柚子叶。
一通笔录调查下来,发现原来又是李浩然跑去把公厕反锁。因为李浩然离开的时间和尸体死亡时间显然的对不上,所以当时没有通知家长。但是监控显示李浩然是最后一个进出公厕的人,于是警察还是给学校打电话确认人在学校后,过去问个情况。
李浩然很痛快地承认了自己做的坏事,表情颇为得意。并且告诉警察,原因就是和华叔吵架,他心里有气,所以去把公厕反锁,李浩然觉得这是自己先进精神状态的体现,在场的人听得一脸迷茫。
孟识明听到这里的时候,和陈文亮严肃的表达了自己对这个行为相当不理解,但是只能选择尊重。
李浩然语言的坦荡和行为的抽象显然是惊到警察的,所以警察确认他什么情况都不清楚的时候,又对他进行了一番思想教育,结果他们刚刚坐在车上准备离开,就接到李浩然晕倒的电话。
六
电话里的校长虽然在强装镇定,但是颤抖的声音出卖了他。要是学生出了什么事,他就凉了,他在学校兢兢业业三十几年,自认老实本分,实在不想在退休前夕遇到这种事情。
医生护士将人抬起塞进救护车的时候,校长还在旁边紧张的看着,整张脸都在写着千万别有事。
陈文亮作为现场教育过李浩然的警察,自觉承担通知家长的任务,通知他们去照顾孩子。然后就是李修华听到消息之后心脏病发作,也进了医院,孟识明和陈文亮去接芳姨。
目前父子两人被安排到一个病房住院。李浩然依然昏迷不醒,李修华意识清醒正在输液,陪床的老师和单位的工作人员坐在床尾,各自沉默。
“下次不管我在不在家,麻烦你们有事就打电话给我。”钟银芳叹气,小声说“他要是殉职我还能领抚恤金,千万别给我整瘫痪了。”把屎把尿太考验人,自己有生意忙,请护工又贵,也不知道护工会不会给阿华喂曱甴。
刚刚泊好车的陈文亮听清楚芳姨嘀咕后,表情震惊,看向听得一样清楚,但是神态平静的孟识明,希望识明姐能开个口。
“芳姨,晚饭你不用担心哈,我姐说她下班给我们送饭。”孟识明忽略陈文亮的震惊,直接跟芳姨说“您也不要那么操心,家里还要您撑着呢,整栋楼都知道您这些年有多辛苦。”
芳姨年轻的时候和家里人搞鱼塘,能干肯干性格又好,结果搞事业耽误了结婚。嫁给华叔的时候年纪是大了些,但是她手上拿着家里鱼塘的股份,每年都有五六万分红,会说话又持家,可以说除了不年轻,基本没有缺点。
华叔结婚的时候已经四十岁,他年轻的时候长得不错,又是知识分子,工作不错,但是人很古板,黄了几次相亲之后,就拖到这个年纪。华叔虽然有责任心,但是没那个本事担责,所以经常选择不干。孩子出生后也学过带孩子,可惜实在缺天赋,好就好在会主动做些家务,工资基本上交,胜过大多数那个年纪的男人。
他们夫妻感情一般,属于是搭伙过日子,最明显的就是没有共同话题。华叔爱看唐诗宋词,芳姨只捧着她的《水产养殖技术》,华叔跟芳姨说“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芳姨想的是要及时翻塘,鱼才长得好。一时激情能维持多久呢,风花雪月迷人,但是生活只有油盐酱醋,浪漫没有维护就会自然的被消磨掉,更何况两个本来没有交集的灵魂。
不过他们夫妻是传统的人,搭伙过日子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孩子长大再去离婚就行。
“那真是辛苦蕴明了,我到时候请你们到农庄吃饭。”芳姨娘家还开了农家乐,这是她和弟妹一起经营将近十年的心血,在本地小有名气。
李浩然小时候的记忆就是和表亲一起围在柜台附近做作业、玩耍,看着妈妈和舅母忙忙碌碌,父亲偶尔会带单位的人来小聚,父母就会一起说笑,他就这样渐渐长大。
他发现自己不知何时飘到病房上空,他看见自己躺在病床上,想要过去,又回不去。旁边床上的父亲脸色苍白,手上插着输液管,看起来是心脏病又犯了。
真是活该,李浩然嘴硬。他飘到华叔身边,看着自己父亲已经苍老的脸,心里其实还是有点愧疚,但是他不想要原谅父亲,父亲在他的记忆里面缺席太多场景,甚至连他的家长会,父亲也会因为自己成绩没有达到他的期待,觉得丢脸就直接不来,仿佛他永远都不能是父亲心里那个好孩子。失望一次次累积,渐渐地他不想看见父亲的脸。
他看见妈妈和楼上的识明姐姐推门进来,手里还提着衣服。
妈妈来了。李浩然看见母亲憔悴的脸和发红的眼睛,心底的愧疚开始井喷,妈妈一直都很辛苦,一边维持饭店一边要处理家务事,自己还和父亲吵架。
“妈。”李浩然哭的委屈,但是芳姨听不见。她叹着气,将衣服放在一边,对老师和父亲的同事道歉,目送他们离开之后,她开始收拾手上的东西,收拾好之后才坐下,靠着墙小憩。
“阿芳,你辛苦了。”父亲这时候才开口。
李浩然听到这句话莫名其妙的生气,他刚才明明一直都醒着,为什么不去给老师和同事道歉,要刚刚回来的妈妈给他们道歉,也不帮妈妈收拾手上的东西,再不舒服,伸手接一下牙刷也可以吧,为什么现在才给妈妈装可怜?
他愤怒的对着父亲挥拳,但是拳头没有落到父亲身上,因为一个猛力将他抽走,他眼前的景象快速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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