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的永丰油漆工厂像一头锈蚀的巨兽,匍匐在江都日渐模糊的边界线上。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化学试剂残留、铁锈和一种更深层、更令人不安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尉去楚放好头盔,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这片荒芜之地。工厂临近郊区主干道,白日里车流不息,人员复杂,但到了夜晚,这里便是被文明遗忘的角落。墙壁上斑驳的“拆”字和层层覆盖的涂鸦,无声地诉说着它的颓败。最关键的是,由于废弃多年,整个区域没有任何监控探头。
“看来,想从电子眼里找线索是没戏了。”季怡跟在他身后,语气有些沮丧。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入工厂深处,最终停在旧车间门口。那里,用明亮黄色警示带围出的区域,以及地上用粉笔勾勒出的、依稀可见暗褐色痕迹的人形轮廓,明显的地标示出死亡发生的确切位置。
季怡将一份档案递给尉去楚:“死者,陈方冬,三十九岁。资料显示,前几年因猥亵幼女入狱,刚释放不久。无妻无子,表面没有不良嗜好,但核心问题是……恋童癖未得到矫正。”
“真不是个东西!”季怡忍不住低声咒骂,“这种人间渣滓,死了也是活该!”
尉去楚的视线从档案上抬起,看了她一眼,声音平静却带着重量:“愤怒是正常的,季怡。但记住,我们的职责是厘清真相,而不是执行私刑。监狱的作用不仅是惩罚,更在于改造。只可惜,现行的体系对某些根深蒂固的性癖,往往力有不逮。”他的话语里带着一丝对制度局限性的无奈。
他接着打开手机,调出法医刚刚发来的初步电子报告。越往下看,他的眉头蹙得越紧。
“关键信息在这里,”他将屏幕转向季怡,“死者身上共计十一处刀伤,但真正的致命伤只有心脏部位的一击。其余十刀,全部避开主要脏器和动脉,精准地切割在肌肉和神经丛上……”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
“法医判断,这十一刀的切割顺序、深度和角度,都显示出凶手对人体解剖结构有着极其精深的理解。尤其是前期的非致命切割,更像是一种……折磨和展示。这不是普通的仇杀,凶手必须具备专业的外科手术或系统解剖学知识。”
季怡倒吸一口凉气:“专业的解剖师?我的天……这案子越来越吓人了,但也越来越……刺激了。”她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连忙捂住了嘴。
“如此看来,”尉去楚环顾阴森的车间,“张芊芊和曲小梅的嫌疑基本可以排除。她们不具备这样的能力和心理素质。那么,关键的‘第三人’……”他的目光在满地狼藉中逡巡,大脑飞速运转,试图从这些废墟中拼凑出那个幽灵般的影子。
他无意识地踢开脚边一团沾满油污的废纸,鞋底却意外地触到一个硬物,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尉去楚弯腰,小心翼翼地拨开杂物,一副断裂的金丝边框眼镜映入眼帘。镜片已经碎裂,但镜架却异常崭新,即便蒙着灰尘,也难掩其材质的光泽和考究的做工。在这污秽之地,它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工厂里怎么会有这个?”他喃喃自语,用证物袋将其小心收起,“季怡,保管好。这很可能是一条重要线索。”
第二天清晨,清仁医院。
尉去楚提着一袋水果,敲开了205病房的门。张芊芊蜷缩在病床上,瘦弱的身体在宽大的病号服里更显单薄。她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对尉去楚的问候毫无反应,像一尊失去灵魂的瓷娃娃。
她的母亲曲小梅接过水果,脸上写满了疲惫与歉意:“尉警官,实在对不起……芊芊从那天回来后就一直这样,不怎么说话,也不理人……”
“没关系,曲阿姨,我能理解。创伤需要时间愈合。”尉去楚温和地说。
“那……你们聊,我去打点热水。”曲小梅提着水壶,忧心忡忡地掩上了门。
尉去楚轻轻将椅子挪近一些,这个微小的动作却让张芊芊如同受惊的小鹿,猛地向后瑟缩,整个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尉去楚立刻停下,并将椅子向后拉开更大的距离,声音放得极轻、极缓:“别怕,芊芊。我是警察,我的职责是保护每一个公民,包括你,绝对不会伤害你。”
他看着她低垂的、不断颤抖的头顶,提出了一个简单的方案:“这样好不好,芊芊?我问你问题,你只需要点头或者摇头。如果不想回答,就保持沉默。可以吗?”
女孩没有任何表示,但颤抖似乎微弱了一些。
尉去楚开始切入正题:“于生疾医生,他和你们家关系很近,对吗?”
沉默了几秒,一个微不可察的点头。
“他不仅是你的主治医生,还在经济上资助你们,甚至……你妈妈能在清仁医院做保洁,也是他帮忙介绍的,对吗?”
这一次,张芊芊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用力地抠着自己的指甲,指尖泛白。这种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回答。
尉去楚心中了然,不再逼迫。“好,那我今天就不多打扰了。芊芊,你好好休息,有任何需要,随时可以让妈妈联系我。”他站起身,准备离开。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身后传来一个极其细微、带着哽咽和巨大勇气的声音:
“尉…尉警官……”
尉去楚回头。
张芊芊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泪水无声滑落,她用力地说:“于医生是……是好人!”
尉去楚看着她眼中近乎执拗的维护,心头复杂,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你注意身体。”
他走出病房,带上门的瞬间,隐约听到走廊尽头几个小护士兴奋的窃窃私语:
“看到没?于医生今天戴那副银框眼镜了!天啊,帅得让人移不开眼!”
“是啊是啊!不过他好像只有特别专注工作时才戴,平时都收着的。”
“比之前那副金丝边的更有气场,更禁欲了!简直了……”
金丝边……眼镜……
尉去楚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收缩!工厂废墟中那副崭新的、断裂的金丝眼镜,在于生疾诊室桌上看到的旧眼镜盒……以及,于生疾与张芊芊一家超乎寻常的密切关系,他那深不可测的解剖学知识……
所有线索,仿佛瞬间被一条无形的线串联起来,最终矛头清晰地指向了一个人——那个他以为只是重逢故人的人。
嫌疑,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重逢的喜悦。
他没有任何犹豫,立刻拨通了季怡的电话,声音冷峻如铁:“季怡,立刻准备监听室!目标,于生疾!”
他从口袋里摸出那副冰冷的手铐,金属的触感让他指尖微颤。他大步朝着心理科诊室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感觉沉重无比。他从未想过,与童年挚友的重逢,竟会如此迅速地走向兵戎相见的局面。
当他走到诊室门口,手刚刚抬起,门却“咔哒”一声,从里面被打开了。
于生疾站在门后,依旧是那身洁白无瑕的白大褂,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平静无波,仿佛早已等候多时。他看着尉去楚,唇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弧度。
“尉,来了啊。”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却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比我预想的,要早很多。”
尉去楚握紧了口袋里的手铐,指节发白,声音因压抑而沙哑:“你知道我要做什么?我原来……这么不了解你。”
于生疾向前一步,坦然地看着他,眼神深邃如古井:“尉,你很聪明。不是你不了解我,而是我们都变了。”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人,是我杀的。你不用再查了。”
如此直接,如此平静的承认,让尉去楚所有准备好的诘问都堵在了喉咙里。
于生疾自然地伸出双手,腕骨分明,姿态甚至称得上优雅:
“尉警官,逮捕我吧。”
尉去楚深吸一口气,取出那副闪着寒光的手铐,“咔”的一声,冰冷地扣上了那双曾经与他一同种下栀子花、如今却可能沾染鲜血的手腕。
“生疾,”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你不必用这种方式来维护什么。正义,自有法律和我们来伸张。”
于生疾微微挑眉,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一丝嘲讽,低声反问:“你当真以为……我这么做,是为了维护正义?”
他忽然笑了笑,目光掠过尉去楚,投向诊室内窗台上那盆沐浴在从窗帘缝隙透进的一缕阳光中的栀子花,语气变得轻柔:
“记得,帮我照顾好它,去楚。”
尉去楚押着于生疾走出医院大楼,准备将他带上警车。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住院部大门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
“于医生!于医生!”张芊芊哭喊着,脸上毫无血色,泪水纵横。
于生疾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她。他没有说话,只是将一根修长的食指轻轻抵在唇边,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然后,对她露出了一个极其温柔、甚至带着些许安抚意味的浅笑。
随即,他弯下腰,没有任何抗拒地坐进了警车后座。车窗缓缓升起,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警局监听室——
尉去楚将一杯温水放在于生疾面前,水温恰到好处。
于生疾被铐着的双手捧起纸杯,轻笑一声,语气带着惯有的戏谑:“尉警官这么贴心?连我喜欢的温度都还记得。我很喜欢。”
尉去楚面无表情地在他对面坐下,打开记录本,语气公式化:“于生疾,请认真对待讯问。第一个问题,你从事解剖工作多少年了?”
于生疾歪着头,故作思考状,然后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回答:“嗯……大概,二十五年吧。”
尉去楚猛地一拍桌子,压抑的怒火终于窜起:“胡说八道!你今年才二十五岁!请你端正态度!”
于生疾不再说话,只是靠在椅背上,用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静静地望着他,那笑容里似乎包含了太多的东西,又似乎空无一物。
尉去楚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他霍然起身,摔门而出。
走出监听室,他烦躁地在警局走廊里来回踱步。于生疾自从被捕后,就像完全换了一个人,那种漫不经心、甚至带着点玩世不恭的态度,像一只不断开屏、扰乱人心的孔雀,让他感到极度不安定。
这一晚,尉去楚彻夜未眠。
判罪书尚未下达,于生疾被临时拘留。接下来的几天,尉去楚如同一个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在医院和警局之间来回奔波。他鬼使神差地真的去于生疾的诊室给那盆栀子花浇了水,诊室里一切如旧,昏暗,整洁,一尘不染,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
偶尔,他也会被于生疾以“了解案情”或“只是闲聊”为由叫去拘留室。于生疾绝口不提案件本身,只是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或者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复杂难明。
这天,尉去楚抱着那盆栀子花,准备带到医院小花园里晒晒太阳。刚走到楼下,就被躲在树后的张芊芊叫住了。
两人在医院僻静的小道公园里坐下。
“芊芊,最近感觉好些了吗?”尉去楚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些,“有什么需要,随时告诉我。”
张芊芊低着头,双手紧张地搓着衣角,轻轻点了点头。她犹豫了很久,才鼓起勇气,声音细若蚊蚋地问:“尉…尉警官,于医生……他还好吗?”
“判罪书还没下来,目前还在拘留中。”尉去楚如实相告。
“于医生对我们恩重如山!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医生!”张芊芊突然激动起来,抬起头,眼中噙满泪水,“尉警官,你会保护他的,对吧?你答应过我!”
尉去楚看着她眼中的哀求,郑重承诺:“当然!根据现有证据,他的行为很可能被认定为防卫过当甚至带有义警性质,绝不会判死刑。我会确保每一位合法公民得到公正的对待。”
他的话音刚落,张芊芊却猛地站了起来,身体因情绪激动而微微发抖:
“尉警官,我……我撒谎了!”她几乎是喊出来的,“那天……那个陈方冬,他……他其实什么都没来得及对我做!他只是跟踪我,骚扰过我……但那天在工厂,他……他并没有得逞!”
尉去楚如遭雷击,猛地站起身,双手握住她单薄的肩膀:“芊芊!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这意味着案件性质可能完全不同了!这非常严重!”
张芊芊的眼泪决堤而出:“对不起,尉警官!可是于医生对我们有恩……他之前找到我和妈妈,说需要我们在那天帮他一个忙,我们……我们就答应了。那些证明我被……被侵犯的身体检查报告,也是……也是他帮忙伪造的……”
尉去楚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你告诉我这些,不怕我让于生疾罪加一等,永远出不来吗?”
“你答应过会保护他的!”张芊芊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泣不成声,“我知道,如果最后查出来是蓄意谋杀,他就真的完了!我害怕……尉警官,我求求你,求求你一定要帮他……”说着,她双腿一软,几乎要跪下去。
尉去楚连忙用力扶住她,那一刻,他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个女孩绝望的无助。但同时,一股怒火也在他胸中升腾——于生疾!你竟然利用她们的感恩和脆弱,将她们卷入你的计划,不惜毁掉一个女孩的清誉来为你的行动作掩护!你真是……坏透了!
“芊芊,你先回去休息。”他压下翻腾的情绪,声音沙哑,“我……答应你,会尽力。”
张芊芊在他的搀扶下缓缓站直,一步三回头地往病房楼走去。走出几步,尉去楚忽然又叫住了她:
“芊芊,于医生他……有没有说过,他这么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张芊芊停住脚步,茫然地摇了摇头,低声道:“于医生没有说。他只告诉我们,他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必须做,关系到……很多人的命运。”
尉去楚独自坐在冰冷的石椅上,那盆栀子花静静地放在他身旁,在阳光下散发着孤独的香气。他只觉得心头像压了一块巨石,沉重得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怪不得案件侦破得如此顺利,仿佛所有线索都被人为地铺陈在眼前。于生疾利用他在医院的资源和地位,伪造证明,引导视线,甚至可能……自己就是那个执刀的“第三人”。他身上笼罩的迷雾越来越浓,他布下的局,究竟意欲何为?
而自己,似乎从一开始,就不知不觉地踏入了这个由他亲手编织的、巨大的迷局之中……
—[未完待续,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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