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在凌晨时分渐渐停歇,将江都洗刷成一座倒映着零星灯火的水城。尉去楚靠在客厅沙发上,闭着眼,呼吸平稳,仿佛真的陷入沉睡。
当时针指向凌晨三点,于生疾房间的门再次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咔哒”声。
尉去楚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但他没有动,只是将呼吸维持在最深沉的节奏。他听着于生疾如同幽灵般穿过客厅,打开大门,再轻轻合上,整个过程没有一丝多余声响。
就在于生疾离开的下一秒,尉去楚猛地睁开双眼,眸中一片清明,毫无睡意。他迅速起身,抓起早已准备好的深色外套,悄无声息地跟了出去。
凌晨的街道空旷寂寥,只有路灯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拉长昏黄的光晕。于生疾的身影在不远处显得格外清晰,他没有开车,也没有叫出租车,只是步行,步伐快而坚定,仿佛目的地明确。
尉去楚保持着安全距离,借助街角和停靠的车辆隐匿行踪。他心中疑窦丛生:于生疾要去哪里?见谁?与祭坛案有关,还是与他口中那个“必须完成的事”有关?
穿过几条街区,于生疾拐进了一条更为僻静的小路,最终停在了一家24小时营业的、名为“长夜”的咖啡馆门前。咖啡馆的橱窗透着温暖的暖黄色灯光,在清冷的凌晨显得格外醒目。
尉去楚闪身躲进对面的巷口阴影里,看着于生疾推门而入。他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跟进去,而是选择在外围观察。
透过擦得明亮的玻璃窗,他看到于生疾径直走向最里面一个靠窗的卡座。那里,已经坐着一个身影。由于角度问题,尉去楚看不清那人的样貌,只能隐约看出对方穿着深色风衣,身形似乎有些瘦削。
于生疾在那人对面坐下,两人低声交谈起来。于生疾的背影挡住了大部分视线,尉去楚只能看到于生疾偶尔做出的手势,以及对方在倾听时,放在桌面上、无意识敲击着的、带着医用橡胶手套的手指。
医用橡胶手套?
尉去楚的心猛地一沉。一个在咖啡馆里会面却戴着手套的人……这绝非常态。他立刻拿出手机,调整焦距,尽可能清晰地拍下那个戴着手套的、正在敲击桌面的手的照片,以及于生疾与对方会面的场景。
会面时间不长,大约十几分钟后,于生疾便站起身,似乎递给了对方一个小型U盘状的东西。随后,他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尉去楚立刻缩回阴影深处,看着于生疾的身影消失在来的方向。他没有选择跟踪于生疾回家,而是将目光再次投向咖啡馆内。那个戴手套的人在原地又坐了几分钟,似乎在检查于生疾给的东西,然后才起身结账离开。
尉去楚果断地跟上了这个神秘人。
第二天,警局。
尉去楚眼下的乌青显示着他昨夜近乎未眠。他将那张拍到了“手套”的照片递给技术科的程明。
“程明,尽一切可能,放大,增强清晰度。重点看他敲击桌面的那只手,看能不能找到任何特征,比如疤痕、痣,或者……手套本身有没有什么特殊标记。”
“明白,尉警!”
等待技术处理的时间里,尉去楚再次翻开了祭坛案的全部卷宗。死者赵强,惯犯;专业摘心;栀子花;特种陶瓷刀具;高级西装丝线……还有于生疾那套同样材质的工具,他深夜与神秘人的会面。
所有这些,像散落的珠子,缺少一根能将它们串联起来的主线。
中午时分,程明带来了初步结果。
“尉警,照片清晰度有限,但我们做了最大程度的增强。”程明将处理后的图片投放到屏幕上,“你看这里,他戴的橡胶手套,在虎口位置,似乎有一个非常模糊的、暗红色的十字形标志。这种标志……很像某些高端私人实验室或者特定医疗研究机构定制的手套。”
“私人实验室?”尉去楚眉头紧锁,“范围还是太大了。”
“还有这个,”程明切换画面,是咖啡馆外的监控探头拍到的较远画面,虽然模糊,但能拍到那个神秘人的侧脸轮廓和大致穿着,“他离开咖啡馆后,在下一个路口乘坐了一辆黑色轿车离开。车牌……是套牌。”
线索似乎又断了。但“私人实验室”和“定制手套”这个词,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在尉去楚心中漾开了涟漪。他想起了于生疾的养父,那位同样精通解剖学、却离奇死亡的医学教授。他的研究领域是什么?是否与这些有关?
晚上,尉去楚回到家中。
于生疾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就着一盏落地灯阅读一本厚重的医学典籍。柔和的灯光勾勒出他沉静的侧脸,仿佛昨夜那个在雨夜中与神秘人接头的人只是尉去楚的幻觉。
“回来了?”于生疾头也没抬,声音平淡。
“嗯。”尉去楚应了一声,去厨房倒了杯水,状似随意地问道,“昨晚睡得好吗?”
于生疾翻动书页的手没有丝毫停顿,语气自然:“还不错。一觉到天亮。”
谎言。如此自然而然的谎言。
尉去楚握着水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他走到沙发对面坐下,看着于生疾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浓密的睫毛,突然有一种想要撕破这一切平静伪装的冲动。
“我昨晚做了个噩梦。”尉去楚开口,声音有些哑。
于生疾终于从书页中抬起头,看向他,眼神在灯影下显得有些深邃:“梦到什么了?”
“梦到你……”尉去楚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在一个叫‘长夜’的咖啡馆里,和一个戴着手套的人见面。”
客厅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于生疾脸上的平静如同冰面般出现了一丝裂纹,但仅仅是一瞬,便恢复如常。他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静静地看着尉去楚,目光里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仿佛在评估尉去楚知道了多少。
“你还看到了什么?”于生疾的声音低沉下来,没有了之前的随意。
“我看到你给了他一个U盘。”尉去楚步步紧逼,“那个人,是谁?你们在交易什么?和祭坛案有没有关系?和你……必须做的事,又有什么关系?”
面对一连串的质问,于生疾沉默了片刻。他合上手中的书,身体微微前倾,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
“尉去楚,”他叫了他的全名,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有些真相,知道得越少,对你越安全。”
“安全?”尉去楚几乎要冷笑出声,“于生疾,我是警察!我的职责就是揭开真相,无论它有多危险!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眼睁睁看着你再次滑向深渊,却连你为什么要往下跳都不知道!”
他的情绪有些激动,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回荡。
于生疾凝视着他,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担忧、愤怒和挣扎。那目光像灼热的烙铁,烫得他心底某处微微蜷缩。他忽然站起身,走到尉去楚面前,蹲下身,这个动作让他不得不仰视坐在沙发上的尉去楚。
这个姿态,莫名地带上了一丝示弱和恳求的意味。
“尉去楚,”他仰着头,灯光照亮了他清澈眼眸里复杂的血丝和深藏的疲惫,“相信我一次。就这一次。我向你保证,我做的任何事,最终目的都不是为了破坏你现在守护的这一切。”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撞击着尉去楚的心防。
“那个人,是我养父以前的学生,现在在一家私人生物科技机构工作。我找他,是为了拿到一些……我养父当年研究资料的备份和数据验证。这关系到他的死因,也关系到……一个可能隐藏在众多案件背后的巨大阴影。”
他给出了部分信息,真假掺半,却足以撼动尉去楚。
“祭坛案,与我无关。但凶手使用的手法,使用的工具……让我感觉到,那个阴影,可能已经开始行动了。”于生疾的手轻轻搭上尉去楚放在膝盖上的手背,指尖冰凉,“我需要时间,也需要……你的掩护。不是作为警察,而是作为……尉去楚。”
手背上传来的冰凉触感,和他话语里近乎直白的请求,让尉去楚浑身一僵。他低头看着于生疾,看着这个从小到大都无比骄傲的人,此刻以一种近乎卑微的姿态蹲在他面前,请求他的信任和……庇护。
理智在疯狂叫嚣着这是违规,是包庇,是玩火。但情感却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的心脏,让他无法狠心推开。
他反手握住于生疾冰凉的手指,用力攥紧,仿佛想将自己的温度传递过去。他声音干涩地问:
“于生疾,你老实告诉我,你这次回来,卷入这些事,到底有没有……杀过人?”
于生疾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回答得清晰而肯定:
“陈方冬之后,我没有再亲手结束过任何人的生命。我发誓。”
尉去楚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出一丝一毫的欺骗。他看到的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复杂,有痛苦,有决绝,甚至有隐约的恐惧,但唯独没有他熟悉的、属于凶手的残忍和麻木。
沉默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
尉去楚终于松开了手,也像是松开了某种一直紧绷的枷锁。他疲惫地靠进沙发里,抬手遮住了眼睛。
“于生疾,”他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无力感,“我可能……真的疯了。”
他没有说相信,也没有说不相信。但这句近乎妥协的话,在于生疾听来,却无异于一种默许。
于生疾缓缓站起身,低头看着陷入沙发、显得格外脆弱的尉去楚,眼底翻涌着愧疚、感激和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感。他知道,自己正在将眼前这个代表着光明和秩序的男人,一点点拖入自己所在的灰色地带。
这很自私。但他别无选择。
“疯子……”于生疾低声重复着,唇角勾起一个苦涩又温柔的弧度,“……配疯子,刚好。”
他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在门口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轻声说:
“谢谢。还有……对不起。”
门轻轻关上。
客厅里,只剩下尉去楚一个人,和满室寂静。他放下手,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知道自己今晚,又注定无眠。
他刚刚,或许是在职业操守的边缘,迈出了危险的一步。而他甚至不清楚,这一步的前方,是救赎,还是万劫不复的共犯之路。
窗外的江都,夜色正浓,掩盖了无数的秘密,也吞噬了他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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