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公寓里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紧绷的平静,像拉满的弓弦,寂静中蓄势待发。
尉去楚将自己彻底投入案件的旋涡,用高强度的工作麻痹翻腾的思绪。他不再试图撬开于生疾的嘴,而是遵循着最传统的侦查路径——扩大搜索范围,像梳子一样反复梳理赵强污糟的社会关系网,命令程明不眠不休地追踪那辆幽灵般的黑色牌车。他把自己伪装成一台高效而冰冷的办案机器,只有在于生疾默不作声地将一杯温水推到他熬红的眼前时,或是在某个深夜归来,发现玄关那盏灯依旧固执地为他亮着时,他眼底坚硬的冰层才会裂开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
于生疾则像一只退回壳内的软体动物,变得更加沉寂。他大部分时间将自己锁在房间里,里面只有书页翻动的细响,或是长久的、令人窒息的安静。他不再用言语试探,也不再刻意营造暧昧,只是偶尔在尉去楚被卷宗淹没的深夜,留下一杯不加糖的黑咖啡,苦涩的香气如同他无声的陪伴。他们之间的对话精简到极致,空气里漂浮着未尽的言语和小心翼翼的界限,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
这种刻意维持的平衡,被法医办公室一通急促的电话悍然打破。
“尉队!立刻过来!有重大发现!”老法医的声音隔着听筒都能感受到那股压抑不住的激动,以及一丝……深入骨髓的惊悚。
尉去楚抓起外套,视线在于生疾紧闭的房门上停留了一瞬,那里静默无声。他不再犹豫,像一头嗅到血腥味的猎豹,冲入了渐沉的暮色里。
法医实验室,低温像是能冻结时间。
无影灯惨白的光线聚焦在解剖台上,赵强那具早已失去生命的躯壳静静地陈列着,像一件被暴力拆解的残破艺术品。老法医戴着放大镜,镊子精准地指向胸腔内部,靠近脊柱的一处极隐蔽的区域。在特殊试剂和强光照射下,那片原本与周围肌理无异的皮肤上,赫然显现出一个极淡的、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烙印。
图案清晰起来——一只线条流畅、姿态舒展的飞鸟,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优雅,而它锐利的喙部,正衔着一枚造型古朴而奇特的钥匙。
“这……”尉去楚感觉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爬升,头皮微微发麻。这个烙印的位置、手法以及所使用的特殊药水,都指向一个心思缜密、手段高超,并且拥有非常规资源的实施者。这绝非普通的仇杀或变态所能为。
“前所未见。”老法医摘下滑到鼻梁的眼镜,用力捏了捏眉心,试图驱散那份不适感,“但这绝不是偶然。烙印在生前完成,图案具有强烈的象征性和标识性。这更像是一种……归属的印记,或者,是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仪式的一部分。”
“归属?”尉去楚死死盯着那只衔钥之鸟,美丽与诡异交织的图案让他胃部一阵紧缩,“你是说,赵强可能属于某个组织?一个会给成员打上烙印的秘密组织?”
“可能性极高。而且,这个组织具备的医学知识、技术手段和……那种仪式化的偏执,都远超寻常犯罪集团。”老法医补充道,声音低沉,“另外,我们对现场那簇栀子花进行了更精细的检验。在它的根茎内部,发现了微量的特殊合成激素。这种激素能极大延缓植物离体后的衰败过程,使其在短时间内保持近乎完美的鲜活状态,但代价是……急速的、彻底的枯萎。”
尉去楚立刻回想起现场那簇在死亡气息中异常怒放、仿佛带着嘲讽意味的栀子花。凶手不仅是一个精通解剖的艺术家,一个熟稔心理的操纵者,还可能是一个深谙植物化学的专家?
“能查到激素来源吗?”
“难如登天。”老法医摇头,“成分复杂,合成路径独特,像是高度定制化的产物。拥有这种技术和资源的,背景绝不简单。”
衔钥之鸟……定制激素……专业解剖……仪式感……
这些碎片化的线索,在他脑中疯狂碰撞、组合,逐渐勾勒出一个庞大、严密、深不见底的黑暗轮廓。这不再是一个单纯的杀人案,他面对的,可能是一个盘根错节、有着自己独特规则和信仰的黑暗帝国。尉去楚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仿佛独自站在即将喷发的火山口,脚下大地震颤。
他强行压下心头的悸动,将烙印图案精准拍摄,传回警局,下达了最高优先级的比对命令——动用所有数据库,协调网警进行全网深度扫描,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找出这个图案的源头。
带着一身浸透骨髓的寒意和更加沉重的疑虑,尉去楚踏着浓重的夜色回到公寓。客厅里,依旧只有那盏落地灯散发着孤岛般的光晕,于生疾坐在光影边缘的沙发上,仿佛一尊等待了许久的雕塑。
尉去楚没有像往常一样径直回房,他拖着疲惫的步伐走到于生疾对面,重重地坐下。他没有迂回,直接解锁手机,将那张衔钥之鸟的烙印照片,推到两人之间的茶几上,屏幕的冷光映亮了他眼底的血丝。
“这个图案,”他的声音因过度疲惫而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你,见过吗?”
于生疾的目光落在屏幕上。那一瞬间,尉去楚捕捉到了他瞳孔剧烈的收缩,搭在膝盖上的手猛地攥紧,指关节因极度用力而瞬间失去血色。虽然他几乎在下一秒就强行控制住了面部表情,恢复成古井无波的平静,但那刹那的本能惊骇,如同闪电划破夜空,已被尉去楚牢牢锁定。
“没见过。”于生疾移开视线,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但尉去楚听出了那平静之下,一丝极力掩饰的干涩。
又是谎言。**而坚决。
尉去楚没有立刻发作,也没有收回手机。他身体向后深陷进沙发靠背,抬起手,用力揉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仿佛要将那巨大的信息量和失望一同按回去。
“于生疾,”他望着天花板上被灯光切割出的模糊光影,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带着浓重的倦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我今天看着那个烙印,就在想……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会把人,哪怕是赵强这样的渣滓,像对待牲畜一样打上标记?当他被烙上那个印记的时候,他的死,就不仅仅是一桩谋杀案了。他成了……某个藏在深渊里的怪物,留在世上的一个无声的证物。”
他停顿了很长时间,久到于生疾几乎以为他不会再说下去。
“我当警察,追凶缉恶,是因为我相信法律能划清是非,守护秩序。”尉去楚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某种信念被动摇时的脆弱,“可现在,我感觉我面对的不是一个两个具体的凶手,而是一个……无形的,庞大的,有着自己一套邪恶逻辑和仪式的……怪物。我在明,它在暗,我甚至不知道它有多少触角,藏在哪里。”
于生疾沉默地聆听着,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将他复杂的眼神隐藏其后。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尉去楚话语里那份沉重的无力感,那是习惯于在光明中行走的人,骤然窥见无边黑暗时,产生的本能战栗和自我怀疑。
“尉去楚,”于生疾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像石子投入死水,激起涟漪,“你有没有想过,你所信奉的法律,它的光,真的能照进每一个角落吗?能审判那些……本身就游走在规则之外,甚至可能……就是规则制定者的‘怪物’吗?”
尉去楚猛地转过头,锐利的目光如同手术刀般射向于生疾:“你到底想说什么?”
于生疾没有直接回答。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界的灯火,只映出他一个模糊而孤寂的剪影。
“有些黑暗,根深蒂固。正面强攻,只会被它的阴影吞噬。”他的声音隔着一段距离传来,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有时候,你需要……先理解它的规则,甚至,不得不暂时走入那片阴影,才能看清它的全貌,找到它唯一的心脏。”
他转过身,面容完全隐没在背光的黑暗中,只有声音清晰地穿透过来:
“那个图案,我确实没见过。但我或许……可以试着帮你查查看。”他朝着自己房间走去,在握住门把手的瞬间,停顿了一下,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却又字字千斤,“有时候,答案不一定储存在最新、最全的官方数据库里。一些被时间尘封的旧纸堆,某些……因不合规而被封存、被遗忘的私人医学记录或研究笔记里,反而可能藏着钥匙。”
私人收藏的,不合规的医学记录……研究笔记……
这几个词像一把重锤,狠狠敲在尉去楚的心上。于生疾的养父,于文柏教授!他那离奇死亡,他那不为人知的研究!于生疾是在用一种极其隐晦、几乎无法作为证据的方式,向他传递信息!他是在引导自己,去触碰那个可能与他养父之死,与眼前这个庞大阴影相关的核心领域!
等于生疾的房门轻轻合拢,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尉去楚几乎是立刻抓起手机,拨通了季怡的号码,完全无视了此刻已是凌晨。
“季怡,听着!”他的语气急迫而不容置疑,“明天一早,动用所有权限,给我调取一切与非法人体实验、非正常死亡医学工作者相关的陈年旧案,所有边缘报告,无论是否结案,无论保密级别多高!还有,重点排查所有与于文柏教授生平、研究、社交往来相关的记录,哪怕只是只言片语,我都要!”
得到季怡肯定的答复后,尉去楚扔开手机,巨大的疲惫和更巨大的精神压力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独自深陷在沙发里,感觉四肢百骸都沉重不堪。于生疾就像一座布满迷雾的深渊,每一句看似坦诚的话语都可能藏着陷阱,每一个隐晦的指引都可能通向更危险的境地。而他,明明嗅到了浓烈的危险气息,却因为对真相近乎偏执的渴望,因为心底那份对眼前人无法彻底割舍、甚至日益复杂的羁绊,正一步一步,主动踏入这精心编织的迷局。
他挣扎着站起身,走到于生疾的房门外。里面寂静无声,连呼吸都听不见。他抬起手,指关节悬在冰冷的门板前,只需要轻轻落下,就能打破这脆弱的平衡。
他能问什么?又能得到什么答案?
最终,那只手无力地垂落下来,紧握成拳,骨节泛白。
他对着那扇紧闭的、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门,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近乎气声的音量,吐出沉重而绝望的低语:
“于生疾……别让我后悔……今晚又一次,选择了走向你。”
门内,于生疾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清晰地听到了门外那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叹息和话语。他闭上双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深深的阴影,嘴角缓缓牵起一个饱含无尽苦涩与自嘲的弧度。
他在心里,对着门外的那个身影,无声地做出了回应。
对不起,尉去楚。
但棋盘已开,落子无悔。你我都已是局中人,谁也……无法全身而退了。
——未完待续——
——法医实验室的线索借鉴《沉默的羔羊》里面“收藏家”的犯罪美学。
作者有话说:感谢各位读者~小说如果有不合理的地方请大家见谅!我会看大家的建议~触碰到各位读者的雷区请轻喷~(作者很腼腆小心灵有点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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