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弟弟

日子一天天过去,宜宁的天气一天天冷下去。

寝室几人都发现,舒澄似乎有了些变化。

说不上来。

她每天还是戴上鸭舌帽早出晚归,没有课和家教的日子全都泡在图书馆。

但某一日她出门前,段斐猛然注意到,舒澄身上的针织衫,不知是什么时候新买的,版型很好,紧贴少女玲珑有致的身材。

她的牛仔裤,也不仅仅是之前清一色的直筒裤,而是换成了当下最流行的喇叭裤。

舒澄长得好看,之前土里土气的衣服不衬她。

现在这一身,别有几分风姿绰约。

好看。

直到学期结束,舒澄在寝室收拾好行李,又换上闲置在衣柜许久的土衣服。拿起在眼镜城第二件五十配的黑框眼镜,换掉脸上的金属眼镜。

她又变回那个土里土气的舒澄,回到县城。

这是她上大学后第一次回家。

黄丹将舒澄从上大小仔细检查一遍,对她的状态很满意,接下来的两个月,舒澄在家里充当舒不凡的补习老师,承包了所有家务。

舒不凡比上学期高了,也胖了。以前听舒澄讲课总是没两句就不耐烦,将本子甩在舒澄脸上,但这次他出奇听话,舒澄说他哪道题错了,他就乖乖去改。

到真成了个听话的弟弟。

舒不凡比舒澄还高,人高马大的坐在学习桌前,每做完一道题就看着舒澄欲言又止。

舒澄批改舒不凡的答题步骤,没抬头,“有什么事就说吧。”

舒不凡从抽屉里拿出苹果手机,“这个还是还你吧。”

那天下着大雨,舒不凡站在黄丹从舒澄手里抢来的伞下。他以前没少见过舒澄挨打,在黄丹的教育下他已经觉得舒澄都是欠打,可是那天舒澄,他的姐姐,形单影只站在雨里,没人给她打伞,她在大庭广众之下被黄丹打了一个巴掌。

又跪在雨里。

黄丹把舒澄的手机卡抠出来,那部他一直想要的手机被黄丹转手扔在自己手里。

舒不凡心里怪怪的。

这部手机满足了他的虚荣心,但是他每次拿出来的时候,仿佛都能够透过漆黑的屏幕看到那天被黄丹甩了两个巴掌跪在地下的舒澄。

这部手机,他用不下去。

“给你了,你就拿着。”舒澄没有施舍给那部手机一个眼神,“初中物理不难,考来考去就那么几个知识点,你背下来就可以,这样的话考县一中没什么问题。”

舒不凡头一次跟舒澄闲聊天这么久,“你当时怎么没去县一中?”

舒澄成绩一直很好,县一中是县里最好的高中。舒澄上的鸿志,就是个普高,里面的学生鱼龙混杂,老师跟学生一起抽烟喝酒。

“我去鸿志有奖金。”

每所学校都会对优等生给予特惠或者补贴,鸿志这种垃圾学校也不例外。如果舒澄这种高分学生报考鸿志,会有五千块钱的奖励。

黄丹为了奖金让舒澄填报了鸿志,她说离家近,剩下一笔通勤费,再说了以后你弟弟要靠初中,就在鸿志旁边,你也能帮忙照看。

反正对于舒澄来说,有书念就可以。

退一万步,她反对也没用,除了换一顿打,什么都不会有。

舒不凡没再说话。他记得舒澄考上鸿志以后,黄丹就给他买了一台电脑。

叮——

舒澄放在桌面的手机屏幕一亮。

舒澄拿起,是微信进来一条消息。

段叙把他的期末成绩拍照发了过来。

总分688,其中语文考了138。

作文答题卡他特地单独拍了一张,55分。

舒澄唇边勾起一抹浅笑,她给段叙回了一个点赞的表情。

段叙回复的快,隔着屏幕都能看到男孩得意的样子,【没砸你的招牌吧?】

舒澄回了个嗯。

谈话结束。

她这学期开始跟着韩育做专题,空闲时间少的可怜,跟段叙也很久没联系了。他倒是会把自己期中和期末考试的分数发过来,而且会特地着重强调每一次都在进步的作文。

像个邀功的小朋友。

舒不凡见到舒澄脸上的笑,她回家以后很少笑这么开心,不免好奇,“你在跟谁说话?”

“一个弟弟。”舒澄把手机放回桌子上,翻开舒不凡惨不忍睹的寒假作业,开始批改。

舒不凡奥了声,头一次有种地位受到威胁的感觉。实际上他自己都知道没个弟弟样。可听到舒澄这么讲,心里免不得不舒服。

“你要告诉妈妈吗?”舒澄问。

舒不凡正要反驳,可想到这事自己没少做。从小到大因为他告密舒澄挨过的打还少吗。

之前他以为是舒澄倒霉,总惹怒黄丹,总做黄丹不喜欢的事情才会如此,可跟黄丹去了一趟宜宁,他回来问了身边的女同学,得知她们的家长从来不会在外面甩耳光。

也不会逼她们在外面下跪。

他理亏,“谁管你。”埋头做卷子。

看起来认认真真,舒澄扫了一眼一共十套填空题错了七道。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还是段叙聪明一点。

过了许久,舒不凡突然说,“你自己别被老妈发现,不然又要打你。”

舒澄一愣,随后笑笑。

“做题吧你。”

窗外雪下了几场,期间韩育发过消息询问舒澄在家如何,舒澄回复平安无事。

她擅长装乖。黄丹很难挑出错,黄丹需要什么样的女儿,她就装成什么样的女儿。

早起给一家人做早饭,收拾家务,将地面拖得一尘不染。给舒不凡补习,做午饭、做晚饭,日复一日。

不过她自己心里清楚,她想要变成什么样的人,她想要过怎样的生活。

黄丹以为她来学校跟舒澄发了一次疯,就能将舒澄吓住,彻底畏手畏脚。

实际上,舒澄更坚定自己要离家的想法,也更坚定要改变自己。

以前她想得太天真,以为只要好好读书就可以,可是孔苓苓的事情给了她警醒。原来做好自己没有用,这世界上总会有人因为各种各样奇怪的原因将矛头指向自己。

从小到大,她遭受的不公,全都来自于三个字——好欺负。

小时候她被寄养在舅舅舅妈家,学校的同学见她孤身一人寄人篱下,好欺负。拼了命的往她身上使坏。水杯里放粉笔,头发黏口香糖,都是最简单的手段。

初中学校里备受瞩目的男生多看了她几眼,就有一大群人对她群起攻之,堵厕所,堵巷口,语言暴力和肢体暴力不比黄丹少。

还有大学这次。

舒澄认认真真反思了,她的确给人建立起了过于好欺负的印象,导致所有人都把她当作软柿子拿捏。

她的穿着、家境和远离人群的态度,都成了她这颗鸡蛋的缝隙。引来不少麻烦的苍蝇。

所以她开始改变,从重新配一副金属镜框的眼睛开始。再到一双白色板鞋。用修身有版型的打底衫替换衣柜里数十年如一日的宽松短袖。夜市打折买的黄鸭子短袖,被她早扔在了衣柜最底层。

那个不顾及形象,土里土气的舒澄,就留给县城,留给黄丹吧。

年关。

舒杰是独生子,父母早亡。每年过年都是黄丹这边的亲戚来到家里,七八个人挤在客厅,从村东头的刘寡妇讲到村西头卖猪肉的老王。

舒澄在厨房准备年夜饭。

舅妈磕着瓜子,瓜子皮掉落满裤子,“今年这舒澄可算舍得回来了,我还以为是大城市太繁华,迷住眼睛了呢。”

“她也敢?”黄丹哼笑,语气满是得意,“你看看她,跟高中时一个样,我最讨厌城里小姑娘那些做派,之前看到那谁家的闺女暑假回来,诶呀我的苍天啊,还露着一截肚脐眼,真不怕丢人,那衣服穿了跟没穿似的。”

“那谁家的闺女是吧,我之前也看见了,她每年放假都领不一样的男的回来,可不正经了。”

“是吧。这要是我女儿,我腿给她打折!”

话题兜兜转转,又回到舒澄身上。

“你们家舒澄也算出息,要不是彤彤不念了,真想让她也给彤彤补习补习。欸这宜大的学费一年贵不贵啊?你家老舒还得养个儿子,生活压力不得大呀?哈哈哈。”舅妈盯着一个劲喝酒吃花生米的舒杰笑。

提到这,黄丹把舒澄召唤到客厅,“她现在在学校上家教,一节课三百呢,学费都自己攒。这学期赚了多少钱?”

舒澄说除去生活费,剩了六千。

黄丹让她转给舒不凡,正好舒不凡的街舞课要续费。

舒澄用围裙擦掉手上的油污,掏出手机二话没说就要给舒不凡转。

谁知舒不凡在沙发上打滚,“我不要。”

“嘿你这熊孩子。”黄丹伸手打他屁股,“你姐的钱你不要,以后嫁了人都是别人的。再说了她在宜宁上大学根本花不了那么多,剩下来的钱不给你给谁,你是她亲弟弟。”

“我不要我不要!”舒不凡把头扎进抱枕里耍起来。

黄丹纳闷,“平时拿你姐的钱不是挺利索吗,怎么过了一个年还矫情上了?”

舒不凡不要,黄丹不会不要,她让舒澄直接转给她。

叮——

转账过去。

舅妈在旁边看着眼红,“别人家孩子都是上学花钱,你们家这个还往家赚钱。等我们家彤彤进了部队,也有补贴呢,好几万。”

没人理会舒澄,她自己回到厨房继续做菜。

从这学期开始,邵遥遥的家教课延长到三个小时,教学的科目也不止数学一科,所以每节课的学费涨到了五百。

这点她没跟黄丹说,黄丹还以为是每节课三百。

多余的钱舒澄都留给了自己。

客厅里黄丹在说着什么,本来就生了个赔钱货,肯定要好好操操心啊云云。

舒澄打开排烟罩,轰隆声盖过厨房聊天的声音。

年夜饭,一堆人吃的非常高兴,今年不用黄丹自己忙活,她更是红光满面,一个劲在桌上劝酒。

舒杰跟舅舅喝了一杯又一杯,桌上气氛推向**。

舒澄动了几筷子,总是能闻到焯肉时浮起来的血沫味,觉得恶心。她说了一句无人在意的失陪,一个人跑到阳台吹冷风。

县城没那么多讲究,放烟花爆竹的人很多。

不像宜宁,总是一阵一阵,规模也不大,生怕被人举报。

从天黑以后一直没断过,噼里啪啦,很热闹。

舒澄翻看朋友圈。

很多人都贴出了年夜饭,段斐的画风清奇,拍照的背景是白天,有一座烧烤架,一个浑身汗毛浓密的外国人在一旁烧烤。

配文:做餐厅的厨子吃坏肚子,年夜饭变成BBQ的痛苦谁懂啊!

舒澄点了一个赞。

她在寝室群里发了一个红包,【大家新年快乐!】

红包被很快抢空,叶从容发了一串谢谢老板。

陈小雨跟在后面,到后来两个人直接变成斗图。

她在旁边时不时煽风点火。

段斐在沙滩椅上默默观战,笑出声音,发了条语音,“看来回家过年的心情还不错嘛,还在群里挑事。”

“你在跟舒澄姐说话吗?”便宜弟弟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旁边。

段斐吓了一跳,瞪他一眼,“除了你舒澄姐,还有第二个人?”

段叙拿出手机,界面停留在跟舒澄的对话框很久。他计算国内时差发过去的新年祝福,另一边的人到现在也没有回话。

段斐凑近,“没理你?人家回家有亲弟弟,你这个弟弟可以靠边站了。”

段叙冷下脸,“不会说话可以不说。”

“就说,就说就说就说!”段斐故意气他。

他姐是懂怎么说话最扎心的,段叙拿起手机二话不说走远。

这边。

舒家。

舒澄还真不是故意不理段叙的,微信里好多群聊今晚都在抢红包,早把段叙的短信顶到底下,舒澄又忙着在寝室群内拱火,没注意到段叙还发了新年消息。

语音邀请的声音响起。

段叙打来的。

舒澄手一抖,按下接听,“喂?”

电话另一边很安静,不像她这全都是烟花和爆竹的声音,她怕听不见段叙讲话,关掉阳台的窗户。

“舒澄姐,给你发消息,你没回。”少年的声音不知从那一瞬间开始已经悄悄褪去青涩,有了几分青年成熟的底色,磁性微哑。

舒澄抱歉道,“光顾着跟室友说话,没注意,不好意思弟弟。”

“没事。”段叙在电话另一边轻声道,“你家那边在放烟花吗?”

舒澄:“嗯,小县城没有城里管的严,从六点多到现在没停过。”

话筒内一阵安静。

似乎有海浪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

“新年快乐。”段叙道。

舒澄正欲道谢,黄丹的声音从身后冷不丁响起,“跟谁打电话呢?”

石投鸟林,惊起一片飞鸟。

舒澄心脏惊颤,她下意识收起手机,“没谁。”

“没谁,你还能对着空气说话?”黄丹用眼神觑她,“男的女的?”

舒澄撒了一个谎,“一个……学妹。”

“你爸烟抽完了,你下去买两包。”黄丹没怀疑,撂下这句离开。

她走后,舒澄这才长舒口气。

她拿起手机一看,语音电话居然还没挂,她以为段叙早就挂了。

可上面的计时明明白白还在进行中。

她把电话贴在耳边,果然听到了段叙嗓音含笑,“我是学妹?”

他笑声很轻,像一片羽毛,轻扫人心。

舒澄被他调侃的语气弄得脸上泛红,很不好意思乱说他的性别,“我妈,你也知道的。”

“嗯,没关系。”段叙在舒澄看不见的地方勾起嘴角,“只要舒澄姐别把我忘了,当妹妹也行。”

如果舒澄此时在喝水,那一定会喷出来。

她没听错吧?

段叙这是期末考得好,终于排到班级第一,欣喜若狂得意忘形了?

她心里那股因客厅亲戚升腾起来的烦躁,被段叙几句话轻松压下。她碰了碰鼻尖,“我要去给我爸买烟了。”

“好。那再见。”

“再见。”

挂断前,舒澄咬了下嘴唇,眼里漾起一抹坏,“妹妹。”

挂断。

段叙愣愣地看着手机,末了,露出一个散漫的笑。

北半球雪花漫天。

南半球温暖如春。

可他们始终在一片天空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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