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架上的少年面色苍白,细碎的头发被汗打湿贴在耳侧。胸口的服饰被刺目的血色污染,可以清楚地看见衣襟下狰狞的伤口。
楚仁打量了一下少年的穿着。一袭红衣精致繁琐,带着仙鹤和祥云的纹路,腰间和脖颈上还带了银饰,鞋子的边沿坠了一圈鹅黄色流苏,一看就价值不菲。这身装扮倒像个不小心迷路遇害的大家子弟。
江行简单查看了一下伤口,探手把了一下脉,三下五除二地拔掉了少年的衣物,眉毛不自觉地拧了起来。他起身让楚仁端了盆盐水简单清洗了一下伤口,就去屋内的柜格拿药。
杏娘子在一旁看得胆战心惊,小心地开口问道:“这孩子还能治好吗?”
江行的目不转睛地开始搅和药泥,闻声应道:“还在喘气呢,肯定能活。”
江行小心地把那一团绿色黏糊糊的膏药全部倒在少年人胸口的血窟窿里,血很快就止住了。似乎是因为疼痛,少年人剧烈地抽搐起来,楚仁连忙把他按住。江行抬手点了一下少年的眉心,这具身体才慢慢缓和下了。
江行稍稍喘了几口气,拿帕子擦了下额角的汗,简单地去洗了手。
“没什么大问题了,一个时辰估计就能醒了。现在把他带到竹床上平置即可。”
杏娘子忙点头,她对江行的医术一向深信不疑。其实当年江行刚来到桃花村时,也是处于半昏迷的状态,身上还有深浅不一的摔出来伤痕。那天的天气很好,并不是人们传闻口中的雷雨交加的夜晚。那时候杏娘子还是个小姑娘,兴高采烈地出去摘山茶花,碰见卧在花丛里昏迷不醒的江行,便把他带回家中。
杏娘子家庭条件不算太好,她有个哥哥名唤宋樊喆,那一年本该进京赶考,却在砍柴时意外从山上坠落摔断了腿,请了多少郎中都无济于事。甚至杏娘子的父母拿出大多数积蓄到桃花村外求医,那些自诩名医的老者也束手无策,摇头叹气说这个公子只能后半生在轮椅上了。
而江行醒来后,也替宋樊喆看了伤。简单把了脉,然后找了些草药,调和了一种不知名的药膏,同时施以针灸,不出几日宋樊喆竟是站了起来,渐渐的能正常行走了,第二年宋樊喆去参加乡试,一举夺魁。江行也因此声名鹊起,前来求医问药的人也越来越多。
江行索性就开了桃林医馆,专为桃花村的人问诊。
名气最甚时,连宣正帝也略有耳闻,想把江行召进宫中当御医。江行不出所料地拒绝了,皇帝似乎是觉得没面子,有些恼羞成怒,铁了心要把人抢进宫里。
而江行懒得理这个什么皇帝,直接用了咒术将桃花山封住了,任凭外面的人团团转也找不到桃花山的影子。
这时是国师出面劝说,同时又到了春耕时节,此事才慢慢淡了下来。但对桃花村的村民来说,这事儿过后江行就像神仙似的,他们简直想给江行立碑供起来。
当时江行露出一副“深藏功与名”的高深莫测,只是摆了摆手,让村民们信奉山神,给江月清烧香上供即可,说自己一届凡人之躯,唯恐折寿。
“杏姨,我来吧,您去歇着。”楚仁上前一步,冲杏娘子一笑,扛起担架的一侧,另一个小弟子扛起了另一侧,准备带着伤员离开,就听见一道清亮的声音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哈,打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两个半人高的小女孩,眼珠滴溜溜地转了一圈,才落在昏迷的少年身上。
“江哥哥,这是谁呀?”
“稗子,又没大没小的!”杏娘子嗔怪地喊了一声女儿,又调给楚仁一个温柔的眼神。“好孩子,那你们去吧,这孩子醒了记得喊我,我去给他煮点粥。”
“我们也要跟着这个哥哥!”秕子连忙道。
稗子和秕子算起来还是江行接生的,她们是双胞胎,出生的时候身体不大好,便起了稗子秕子两个小名,说是贱命易养。
因为杏娘子在桃林医馆帮忙,两个孩子也成了桃林医馆的常客。平时经常没大没小的,又不知是受了从何而来的小人书的影响,牙都没长齐就时不时地拿着木棍比划,说着“我要当女侠”诸如此类的话。
“这个哥哥伤的很重,要去休息一会儿,两位女侠来桃花阁里坐坐尝一尝栗子酥可好?”
楚仁用余光注视着江行,对上小朋友,江行似乎总是有无限的耐心,甚至在稗子秕子拿木棍瞎比划时还会上前不动声色地露两手。江行还经常喊两个小姑娘女侠,让她们做着仗剑天涯的梦。
“好耶!江哥哥又买了栗子酥!”
杏娘子无奈扶额,她和两个小姑娘说了无数次辈分问题,可还是矫正不过来。所幸江大夫不太在意这些虚名,从不指责或者生气,任凭两个孩子怎么闹腾,他的脾气都相当的温和。
“楚仁。”
楚仁心头一紧,脊背哆嗦了一下,满怀期待期待地回头看师尊有什么吩咐。他的那杯茉莉花茶早就凉了,他和师尊“独处”的机会也被这么一觉和,彻底泡了汤。
“送完这个公子回来,你去桃花阁一趟,我和你说个事。”
楚仁的想象力马上野马脱缰般飞驰起来,他既有些忐忑又有些期待,突然想起几天前请求师尊让自己去他旁边的院子住,觉得师尊十有**是答应了,心中不免雀跃。
楚仁握担架的手有些抖,他快乐地把人往竹床上一放,就马不停蹄地奔向桃花阁,顺便祈祷那两个“磨人”的小姑娘已经离开。
他深吸一口气,抬手擦了擦额角因为奔波的细汗,整理了一下衣服,郑重地敲门。
听到江行的声音,楚仁才推门进去。桌子上他早上给江行买的栗子酥已经被瓜分完了,他甚至不知道江行吃了几口,会不会还没来得及吃。
“辛苦。”江行看了眼楚仁额角的汗,抬手给他倒了杯茶水,示意楚仁在自己旁边坐下,才慢慢开口。
“那少年身上有离火咒的痕迹,恐怕不是凡人。胸口那个血洞,估计是被人挖了灵核。而且挖灵核的手段残忍,估计是这孩子的仇家。”
楚仁心头一惊,灵核是修鬼道才有的,而且需要很多年的沉淀。那少年不过也十几岁的模样,怎么会有灵核?更何况小小年纪,能惹什么大事?这就有了要置人于死地的仇家?
“而且我最近封了桃花山,按理说外人是进不来的。他的出现也莫名其妙——我需要有人去看着他。”
“那……”楚仁没忍住问道,“那师尊为何刚才还要救他?这不是引狼入室吗?”
江行不急不慢道,“医者仁心,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更何况鬼也未必就是恶,世间百态,也有好鬼呢。”
江行指腹摩挲着茶杯,抬眸与楚仁对视,“到时候我想把他安排和你住在一起。”
楚仁没说话,只是低下了头。
他前几日用了十二分的胆儿提出要住在雨竹园——就在师尊的风桃居旁边,当时师尊并未回答,现在算是借着这个机会拒绝了。
“所有弟子中,你是最可靠的,我思来想去,也找不出更适合的人了。”江行看着楚仁紧抿的唇线,把茶水推了过去。
“不行就算了,你也不用勉强自己,我在那孩子身上也放了桃花追踪符。”
楚仁背在身后的手不自觉地握紧衣角,然后乖巧地点了点头。
“我都听师尊的。”
他自我安慰地想,这起码说明自己在师尊心中举足轻重的地位,他还能为师尊分忧,师尊一定是因为看重他,所以才这么安排。
他一边这样舔着心里难过的伤口,一边垂着头,像只耷拉尾巴的小狗。
江行似乎看出了他的失落,拍拍他的肩膀。
“雨竹园容易积水,里面也很潮,不太适合人住。如果是觉得那里景色雅致,为师给你弄些竹子种在你的院里也未尝不可,如果是真的想住那里——就过一段时间,好不好?”
楚仁没说话,只是和师父告辞说是要去收拾收拾东西。那个少年也快醒了,楚仁转身准备离开。
他听见江行刻意地轻咳一声,马上下意识地回头。只见师父看了一眼那盘空了的栗子酥,对他抱歉一笑。
楚仁更觉师尊对自己就像对村门口的阿黄,心里满腹委屈又无从说起。
思来想去片刻,他又重整旗鼓,自己安慰好自己,决定去给师尊买一盘新的栗子酥。江行喜好甜食,却又碍于清心寡欲的人设和放不下的面子,从不亲自去买,一直是楚仁代劳。
楚仁悲极生乐地想,师尊对自己还是不一样的——毕竟师尊从来只让自己跑腿去买栗子酥。
他走得不大专注,脑子里思来想去,靴子踩在石阶间的小石子上,把它踢了出去。他没有注意到身后一直目送他离去的人不知何时悄然敛起了笑意,轻轻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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