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呀?今年多大了?”杏娘子细声细语地问着醒来的孩子,声音温柔地能恰出水来,她手里端着粥碗,神色恳切地看着少年。
“我……”少年的眼中划过茫然,他摇了摇头,半晌才开口道,“我叫严赤云……唔……”
他随即捂住脑袋,一副疼痛难忍的样子。杏娘子马上放下粥碗给他擦汗。
“别急,别急,慢慢说,想不起来也没事儿。你受了很重的伤。”
江行上前探了探脉,比刚才有活力多了。他坐在严赤云的旁边,静静看着严赤云。
楚仁这才发现这个从天而降的小子生的是真的好看,五官精致秀气,皮肤白得不像话,又因为受了伤,浑身透着一股子虚弱的劲儿,让人看着就觉得我见犹怜。
“谢谢……谢谢你们救我。”严赤云掩面咳嗽几声,面色顿时更显苍白。杏娘子心疼孩子,摸了摸他的手以示安慰。
“我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好像有个人冲上来,挖了我的灵核……咳咳,剩下什么都不记得了。”
“无碍。”江行缓缓开口道,“公子不妨先住下几日,兴许几日后便想起来了。你受此罹难,修道怕是不成了,安心养伤便是了。”
“桃林医馆有很多你这样的孩子,这几日先同这个哥哥住,如何?”江行抬袖示意楚仁上前,又转头询问严赤云的意见。
严赤云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叨扰各位了……我想起我是从哪来的,一定回去,此后不忘诸位的恩情。”
“嗯。”江行淡淡应了一声,放下了手腕。与此同时楚仁看到严赤云颈侧多了一抹桃花的痕迹,浅薄得稍纵即逝,让人怀疑是不是自己眼花了。
“好孩子,来吃点东西吧,粥都要凉了……来来来,别客气嘛。”
见严赤云醒来,江行便带着楚仁离开了。等走出房门,江行才轻叹一口气。
“这个人我好熟悉,一时想不起来是谁了。”
“严赤云吗?”楚仁问,“他年纪似乎不大,师父是曾经给他看过病吗?”
“应该不是。”江行迟疑片刻才说,“和他认识……估计是帝君平定三界叛乱以前的事了。一个初出茅庐的稚子,还不至于能破这封山印。”
江行微微蹙眉,揉着眉心,拍了拍楚仁的肩膀。
“你可以多留意留意他,这个人或许是桃花村的一个劫,不过劫也未必是坏事……而且你收拾收拾行李,明天我们可能要出远门。”
·
楚仁第二天才知道为什么师父说可能要出趟远门。第二天宋樊喆来了信,信上说首辅的外孙姚延宜病重,请江行过去看病。
师父可以短期地预知未来,这个楚仁早就知道。可师父很少提前说出来,就像昨天就知道宋樊喆会来信,还是选择今天出发一样。
首辅名叫季如故,亦是宋樊喆的老师,对宋樊喆有知遇之恩,宋樊喆一直想要报答老师,但苦于没有门路。
同时季如故还算是桃林医馆最大赞助商——每年都会从自己账上划银子来帮忙赡养桃林医馆这些孩子。季如故这么做不无原因,而且姚延宜也并不是外人。
姚延宜先前在桃林医馆借助过一小段时间。
彼时季如故还在江南一块做行政长官,姚延宜的父母在宫里为官,姚延宜年纪小,嚷嚷着要和祖父去江南,季如故便将姚延宜带在了身边。
季如故的发妻走得早,此后也没有续弦,始终守着当年“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只有季诗雨一个女儿,自然宝贝的紧。这个外孙他也是当金疙瘩疼,几乎是有求必应。
就在季如故要当上首辅的前夕,有人污蔑姚氏一族包藏祸心,相关的三十七人满门抄斩,季氏也是个烈女子,姚延宜的父亲姚洪泽被斩首后自己吊死在屋内以示冤屈。
季如故忙冒着杀头的风险将姚延宜藏了起来,告诉皇宫那边的人孩子走丢了,姚延宜这才侥幸逃过一劫。
不久姚氏就被平反,皇帝似乎是为了表达“歉意”,或者单纯觉得“时候到了”,追悼了姚氏一家,顺便把季如故抬成了首辅。
季如故本来想辞官不受,不过帝王决定的事哪是他能改变的?宣正帝不过是用姚氏的命给所有想向上爬的人一个提醒——
通往权利的路上是沾着血的,蝼蚁就是蝼蚁,不要妄想与皇家为敌。
姚家三十七口人死的太轻易。
彼时季如故看着姚延宜那双懵懂的眼睛,他的外孙还这样年轻,他没有办法逃避。他需要权利和钱财才能带着稚子在这偌大的皇宫里生活在权利的生死决斗中幸存。
自古君臣以来,唯有“功高震主”四字,最伤人心。
姚家背后是太学,姚延宜的爷爷是文臣之首,哪怕姚洪泽已经足够小心,足够收敛,甚至一度辞官——可还是抵不过皇帝日复一日地疑心。
唯有威胁权利的人葬身黄土,帝王家夜里睡得才安心。
这是季如故早就明白的事实,是他太过贪心,他本不该去争首辅之位,这是宣正帝给他的警醒。
“要给季爷爷带点膏药吗?”楚仁开口问道。
“嗯,带一点吧,也给延宜带点儿桃酥。”江行淡淡道,“收拾好了就启程吧,连赶带追也要一天半,我们耽搁不起。”
当天下午江行就带着楚仁上路了,两人先是累得半死翻出了桃花山,然后花银子租了两匹马赶路。
凭楚仁的推断,江行应该对占卜也懂得很多,可江行很少去占卜。可准备上马时江行却不知从哪摸出一片龟甲,简单算了下吉凶。
“师父……这个结果……”
楚仁在师父的古书中看见过那个图案,意思是“大凶”。
江行倒是毫不在意地伸手轻弹龟甲,一道灵力之下龟甲上的图案悄然变化,竟是变成了“吉”。
楚仁目瞪口呆,江行倒是面不改色,瞥了自己没见过世面的小徒弟一眼,侧身上马。
“这叫逢凶化吉,走!”
楚仁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桃花村新来的严赤云,不禁心头一紧,问江行道:“会不会是桃花村那个受伤的严赤云?师父,你不是让我看着他吗?怎么这次出门也还是带我出来……”
江行难得僵硬片刻,才开口道,“他一个孩子,又成不了气候,我在他身上放的又有桃花……再说了,我叫你去看着他,你看的住他么?若他真是恶鬼,品阶怎么也有个二甲,道士的结界起码要是一甲才能完全制服……”
可楚仁像是抓住毛衣的一个线头,非要扯着这个小小的错误不放,刨根问底一样。
“那师父为何还要我去和他同住呢?师父不想我住在雨竹园吗?”
“我……”江行顿时无话可说,进而把矛头对准楚仁,“我不是觉得雨竹园环境不好吗,太潮了。倒是你,为什么非要住雨竹园?”
话一说完江行就后悔了,他觉得这话有教唆小朋友的意味。他生怕楚仁回答什么离经叛道的话,他的一句“我是你师尊”抵在喉间,随时蓄势待发。
“先别扯这些有的没的了,上马,走了。”
楚仁跟着上了马,却是没有放过这个话茬,马上接过来说道,“我就是想和师尊住呀,我想让师尊教我练剑,我想让师尊教我医术,我想离师尊近一点,我想……”
“师尊——”楚仁突然凑近,把江行吓了一跳。
“这个项链亮了诶,真漂亮。这个项链是和师尊心神相通的吗?”
江行一摸脖颈,才发现那条水滴形的项链正在熠熠生辉,散发着淡淡道幽蓝色的光芒,在阳光的照射下如梦如幻,美得让人窒息。
江行刚想说“不是”,却瞥见一个小女孩,正眼巴巴地看着她们,身上穿着破旧不堪的衣裳,脸上被污泥糊的到处都是,头发散乱的披在肩膀上,嘴角带着点血,像是被磕破了皮。
“公子风度翩翩,仁厚善良,求求你们给点吃的吧,我妈妈已经三天没有吃饭了,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我娘快要饿死了。”
话音刚落,小女孩就开始止不住地磕头,本就红肿的额头就要触碰到地面,一双白皙修长的手却先一步垫在了地上。
“别这样,我们这里还有些烙饼,你拿着去给令堂吃吧。”
江行的手指触碰到小女孩面颊的一刻就察觉到不对劲,太烫了。小女孩的眼泪也滚进了江行的手心,江行闭着眼睛用神识看了四周片刻,直起身子,微微叹了口气。
“走吧。”他对楚仁说,“快点离开……不然一会儿,恐怕走不掉了。”
话音刚落就看小女孩泪流满面地抬起头,用口型颤抖地说着“对不起”,下一刻,不知从哪冒出来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全部都是皮包骨的身材,跪了一圈给江行他们磕头。
“公子,公子,也给我一点儿吃的吧,我们家也好几天没吃饭了……”
“公子!我妹妹前天被饿死了,我姐姐被父亲卖了五文钱,我们家也揭不开锅了,您不救我们我就要被阿爹卖掉了。”
“公子,我爹在榻上病的起不来了,他昏过去一天了,求求您赏点银钱吧……”
“公子!”
“公子……”
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江行有些无奈,他比划着“停”的手势,想牵着楚仁跑出来,可没有人听他的。
“吃的!小芦那里有吃的!好几张饼!”
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声,随即一半的孩子饿狼一般扑向小芦。小女孩眼里满是泪水,死死地抱着怀里的饼,可还是很快被扑倒,饼掉在地上,很快被撕成几块,几个孩子也不顾脏,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我的饼!那是给我娘的饼!不许……不许抢我的饼。”
没有人管小芦的哭喊,几张饼很快被洗劫一空。他们又围着江行和楚仁,不停地索求。
行李被挂在马的后背上,已经有几个孩子伸手去扯行李,被楚仁拦下后又蠢蠢欲动。
江行被缠得没办法,他对孩子下不去手。他从腰间拿了一小包碎银,用力往远处甩去。
碎银的包口在空中散开,银子在江行的“法力”下分散的到处都是,江行马上给楚仁使了个眼色,两人连忙策马准备离开。
几个孩子还欲上来抓他们,这时一道凄厉的惨叫划破天空,不知何时来了一个中年男子,身材魁梧,狠狠拽着跪在地上的小芦的头发,把她摔往江行的方向,对江行楚仁一抱拳。
“二位客官,这丫头要不要?还是个雏,长得也算水灵,留在大人的府中当个活物,一口饭就能养活。”
男子的手突然附上小芦的脖颈,“不要我现在就把这丫头掐死了。”
江行微微蹙眉,心口染上了一点怒气。开口问道:“你要多少钱?”
那男子咧嘴一笑,“十两银子,一分不少,人马上给您带走,我还包你平安度过潢州村这条路。”
江行看了男子片刻,突然笑了。他语气变得分外温和,目光不错地看着男子,一字一句道,“你在威胁我?”
“那哪敢啊?我……”
话没说完,一道雪光闪过,男子脸上的表情还没来得及转为错愕,人头却先一步落地了。
江行用剑极快,别人还没看清他是什么时候拔的剑,这场斗争已经悄然无息地结束了。
血水溅了一地,江行的白袍却是纤尘不染。
江行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滚到自己脚边的头颅,冲他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开口道,“沙柳营的土匪头子是吧?刚才看过你的通缉令,也算半个熟人,没打声招呼就送您上路了,怪不好意思的。”
江行又回头看了一眼楚仁,他的剑已归鞘,他随意地扔给楚仁,而楚仁正静静地在他身后等待他的指令。
“走了。”
这一次,没有人敢再拦他们。
·
“师尊。”走出几里路后,楚仁忍不住喊道。“那个小芦,就不管她了吗?”
江行放慢了马匹的速度,和楚仁并排。
“管不了,她还染了伤寒,今天之内,必死无疑。”
楚仁没说话,只是抿紧了嘴唇。江行这才后知后觉到这些对一个十六岁的孩子来说还太过残忍,又安慰道,“生死有命,死亡对那个小姑娘来说未必就是坏事。”
“你一开始就没打算救他们。”楚仁突然开口道。
“啊,被发现了。”江行微哂,“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你看见小芦时当时抽了马准备离开,又发现我在看你所以停了下来。”
江行有些无奈,“你一天到晚眼睛都长在我身上吗?”
“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会这样?那为什么因为我的目光改变你的做法?”楚仁却不依不饶,甚至有些咄咄逼人起来。
“哪有徒弟这样跟师父讲话的?该掌嘴。”
楚仁发现和江行讲话无异于对牛弹琴,这人一直避重就轻,他问东师父答西,绕了一大圈也不回答自己的问题。
他干脆不说话了,沉默地看着前面的路,夹紧马腹往前窜出好大一截,把师尊甩在后面。
江行看着这样的楚仁觉得有些好笑,也连忙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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