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因为师徒二人在骑马的速度上较劲,屡屡“超速”,虽然在路上耽搁了一小会儿,两人竟还是一天半就来到了京城。
自打那包碎银扔出去以后,两人本就捉襟见肘的经济条件更加艰难。尽管到了京城已经入夜,他们也只能舔着脸皮去季府住下,否则以他俩的瘪瘪的荷包,就要当街睡地铺了。
江行有轻微的洁癖,在忍受一天不洗澡,和忍受夜间去叨扰别人的尴尬中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后者。东问西问,总算策马和楚仁来到了季府旁的小巷子。
按信里说的,姚延宜的情况可能比较危急。据江行对那祖孙俩的了解可知,两个人都是兢兢业业的官员,身子能挺得过去一定会去上朝。可路上听说姚侍郎已经四天没有上朝了,高热迟迟不退。江行估摸着可能是伤口化脓了,可转念一想宫中的医生不至于连这点小病也治不好。
兜兜转转终于到了季府的正门,门口的侍卫似乎是年纪大了,眼神不太好,对着油灯眯着眼睛看文书看了半天才叫人进去传唤。
不一会儿,寂静的季府里面传来人群走动的声音。竟是季老爷子亲自拄着拐杖出来迎客,一见到江行还要给他鞠躬。
虽说江行活得是比季如故久,但是他样貌着实年轻,让这么一个老人对自己行礼着实有一种诡异的尴尬,江行忙拦下老爷子的动作主动去扶着他。
近十年没见,江行面貌没什么变化,倒是季如故苍老了许多。初见时季如故还很精神,发间只微微能见几缕白发,走起路来风度翩翩,现如今已经是霜雪满头,连走路都要拄拐杖的地步。
季如故本来就上了年纪,这几天忧心自己的外孙更是让他心急如焚,也跟着生了病。江行顺手探了探季如故的脉,发现老人家更多的是怒火攻心。
江行顿时有点好奇,季如故都一把年纪了,唯一的女儿也早早离去了,不说看淡尘世也算七七八八了,怎么还会有这么大的火气?
他不动声色地收了手,领着楚仁跟着季如故进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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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季如故千恩万谢搞的江行有些不好意思开口,毕竟这些年江行收了不少季如故的“红包”。那些孩子美名其曰是给桃林医馆的孩子的压岁钱,可分量高的足够孩子们半年的口粮。
到了门口,江行遥遥就听见沉闷的咳嗽声,一路上说个不停的季如故也不知何时闭了嘴,气氛一下诡异地沉默起来。
季如故替江行敲了敲门,往里面喊了一声,里面迟迟没有人来开门,季如故尴尬地走到一旁。
旋即,门开了。
印入眼帘的是极为素雅简单的室内摆设,一只茶几,几个座椅,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茶杯里倒了两杯茶,悠悠地冒着热气。
旁边即是一个床帐,层层叠叠褐色的纱围着帐子,料子是粗布,并不精致。或许是因为在夜晚,微弱的烛火下显得帐子有些陈旧。
“咳咳……夜深了,不必劳烦大夫来看病了,大夫先去休息,明早再说吧……”
微弱的声音从帐子里传来,声音沙哑地让人心疼。
江行定了定神,开口道:“延宜,我是江行。桃林医馆的江大夫,还记得我吗?”
帐中一下没了声音,沉寂片刻,探出来一只包着骨头的苍白的手腕,把帐幕拉开,时隔近十年,江行才又一次看见曾经“徒弟”的脸。
“师尊。”姚延宜掩面咳嗽了两下,似乎挣扎着想下床行礼,忙被楚仁拦住了。姚延宜这才看见江行还带了个少年,问道,“这位是?”
“我的弟子,药童……打下手的。”江行随口给楚仁扯着身份,“你受了伤先在床上好好躺着,热病好些了吗?”
“回师父的话,好些了,今晚,咳咳……今晚退了些热。师父和小师弟快坐吧。”
江行在床边坐下,楚仁挨着师父坐下。江行环顾一下四周,就知道藏了人,开口道:“季先生已经走了。”
姚延宜掩面苦笑。
“师尊好敏锐。”
姚延宜敲了敲茶几,里屋应声走来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身上的甲衣还未卸,鬓角的碎发被汗水濡湿,面色苍白异常,但眉宇带着英气,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
“这位是——”
“魏平陵。”姚延宜看了一眼魏平陵,替那人做了回答,又很快收起目光。
“哦,魏将军,幸会幸会。”
江行不是没有听过这个魏平陵的赫赫大名,魏家出名将,无论是魏平陵的父亲魏澜巍还是魏平陵的大哥魏道方都是战死沙场,为国尽忠。
在江行的记忆中魏平陵的名声似乎是这几年才传出来的,他去接他大哥的职,打了几场漂亮仗。不过当时最吸引人的不是大将军如何骁勇善战,而是一次大捷后魏平陵弹的破阵歌。
魏平陵从小被混在京城的几家贵门里厮混,家人也送去了私塾。可魏平陵生性顽劣,书没念多少,吟诗诵乐,调皮捣蛋倒是学了一肚子,弹弓蒙着眼也能射中数十米外的猎物,抚起琴来怡红楼的琴师也要礼让三分。
军中条件艰苦,无以为乐,魏平陵就用那张巨大的弓箭的弦当做琴弦,通过调整弦的长短来调节声音,弹了一曲破阵歌。
尽管曲声破碎得不成样子,可魏平陵的名声却流传了出来。任谁都知道边疆有个“拉弓如拨弦”的少年将军,意气风发,战无不胜。
“师父。”魏平陵也跟着抱拳行礼。
“不必如此,唤我江大夫即可。”江行没有多问两人的关系,一旁的楚仁也老实地选择了不吭声。
“我要给延宜检查伤口。”江行淡淡道,“麻烦回避一下。”
魏平陵很顺从地拐进了里屋,并帮江行放下了帘子,分毫没有传闻中大将军盛气凌人的样子。
姚延宜伤在后背,他迟疑片刻,才近乎自暴自弃地转过身来,把后背给江行看。
背后的伤口触目惊心,竟是条条交错的鞭痕。江行本以为是被暗箭之流伤到了,不曾想竟是受过“酷刑。”
整个宅院能对这位姚小公子下这么重的手的除了他祖父,恐怕再无他人了。
加上季如故体内冲天的怒气,被“金屋藏娇”的魏将军,江行怎么也猜了个七七八八。
他突然想起迟迟未开的门,恐怕连季老爷子也以为是外孙在和自己置气,没想到里面竟然藏了个人。
“师尊。”姚延宜没忍住道,“祖父年岁已高……”
“我知道。”江行检查了一下又把衣服递给姚延宜,分外君子地非礼勿视。“这在修道之人挺正常的,没什么好说的。”
江行顿了顿,又问道:“他是今晚来明早就走吗?”
姚延宜自然知道这个“他”是谁,面颊有点发烫,不太自然地说,“一会儿就走,他也是刚来……”
“嗯。”江行开始从药箱里调和药膏,“边疆战事吃紧,我和楚仁来的时候看见了不少流民。”
“这两年年份也不好,总是有干旱洪涝。”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几句,很快就相互保持沉默了,再往下问国库怎么没有储粮,似乎就有些太问世事,与江行世外神医的身份不符了。
“前几天吃的是什么药?后背用药膏了么?三四天不退热……应该不至于啊?”江行一边探着姚延宜的脉,一边皱眉问道。
姚延宜在床头柜里翻找前几日的药单,江行一目十行地看了一眼,开的药中规中矩,没什么不对的地方。
“把这个药泥抹在后背,一日一次,半个时辰后洗掉即可,然后这个口服的,一日两次,都是三日的量,但基本第二天就能好。”
“多谢师尊。”姚延宜低声说。
“无碍。”江行挥挥手打算带着楚仁走,室内本就昏暗,他可不想横在千里奔波偷偷来的魏将军好姚延宜之间。
说完江行就带着楚仁走了,顺便贴心地为姚延宜探查了一下季老爷子的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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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尊……”楚仁半夜迷迷糊糊醒来,发现平日只知道躺在摇椅上把书当遮阳伞的江行,正在两盏熊熊燃烧的煤油灯下孜孜不倦地捧着古书逐字钻研。
他大大吃惊一番,凑上去看师尊在看什么。
江行怕麻烦季如故,只让下人收拾了一间客房,决定和楚仁这个小崽子挤一挤。
在刚才的对话中,楚仁完全插不上嘴,他似乎以“孩子”的身份被屏蔽在对话外,这让他有些闷闷不乐,看见能和师尊住一间屋子才开心起来。
“你在查什么呀?”
江行抿了口茶水,揉了揉太阳穴,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只觉发涩发疼,他也仍继续顽强地看着书。
“今天姚延宜的脉象有点奇怪,相当的……躁动。”
江行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一下子合上了书本。
姚延宜的脉象和严赤云那脉象一模一样!
江行像是被打开了灵感,随即又哗啦啦地翻着书,很快锁定了一页,阅读起来。
“天将异动,诸脉游浮,行年大凶,群仙历劫。”
江行看见这行字有些难以置信,又把眼睛凑近看,确确实实如此,虽然对此早有猜测,可他还是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师尊。”楚仁小心翼翼地问,“这什么意思呀?”
江行有些烦躁,他做了个深呼吸,又喝了口茶,很快恢复平静。
“天劫要来了。”
“天劫?”
“嗯。不过很奇怪,天劫基本上都是千年一回,这离上一次天劫才二三百吧?天劫来得也太勤快了?”
对上楚仁什么都不知道的眼神,江行只好耐着性子给他讲,“天劫呢就是上天对神仙的考核,但是往届的天劫比较乱,之前不是三界还没统一嘛,天劫就是动荡天地的雷劫。你可以理解为打雷,见谁都劈的那种,能活就活,不能活就死,这被纳为天地规则的一部分。”
“具体的劫落到每个神官身上就是根据他的行为表现和法力进阶程度来,比如他有没有庇护百姓,比如他现在修炼到什么等级。”
“反正总是搞的鸡飞狗跳,不少鬼也趁乱抹黑,很容易死人的,但往往这个时候也会铸造出一方至尊。乱世出英雄嘛。”
“比如帝君楚长君就是雷劫出身,前任鬼王也是天劫间集满怨气来世的,再比如凡人,能扛过天劫就可以飞升成仙。”
“上次天劫我记不清了,不过好像很凶险,前任鬼王不就是那时候被钉在五苍山的吗?啧,鬼王降世都是生灵涂炭的,虽说仙魔之争,勿伤凡界,可肯定还是死了不少人。”
“那怎么办?”楚仁忧心忡忡道,“你是不是也要被雷劈?”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天劫是天地规则,我也阻止不了啊。不过应该问题不大,我看神官因为天劫的致死人数很低的。”
“那我会受到影响吗?”
楚仁自知体质特殊,可师父总来不和他说明,每每谈到相关话题,江行总是含含糊糊地一带而过,像是生怕他知道了什么大秘密。
江行像是想起了什么,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半晌才道,“或许吧,不过我还在这呢,自然有办法护你周全。”
“等等……什么味道?”
江行皱了皱眉,楚仁则用力去闻。可那股诡异的香味像是匆匆路过的访客,顷刻之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是海百合。”江行突然笃定地说,“之前我在任秋那里闻到过这个味道。”
楚仁先是一愣,随即也很快反应过来。
任秋是当今东海领主的名字,东海是鲛人一族的天下。传说中的任秋长了一张勾魂摄魄的眼,美艳得惊为天人。鲛人也个个是貌若天仙,能歌善舞。
鲛人有自己的语言,在世世代代的传承中发展了很多自己种族的密咒。诸如“附骨之疽”“锥心之痛”之流,而海百合味就是密咒的典型代表。
鲛人是出了名的多情,可偏偏任秋是出了名的狠心。这位鲛人王见了太多鲛人为了情爱放弃自己的生命,在登基之前用鱼骨生生封住了自己所有与“心”联通的筋脉,并到天界中心的长生树中亲手斩断了有关自己的一切情缘,并顺手加强了所有的禁咒,每个想和鲛人通婚的外族人都必须接受密咒,否则就施以绞刑。
江行合上了书,看了旁边飘忽的烛火,抬手将它灭了,悠悠地对楚仁说,“这宫中,有人用禁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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