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小镇上的老婆婆

国庆假期过去后,小镇乍然宁静下来七分。

晨间,缆船石上发出细小铁链摩擦的声音,小木船入河道,船舱上方升起烟气,戴斗笠的老伯端着一只不锈钢的碗喝着热粥。

鸬鹚在船舷站立着,待天大亮,会有三两游客路过,讶异它们与生俱来的捕鱼技法。

伴随着嘎吱的木板声响,小馄饨店主将木门打开,门檐廊下,黄色灯泡照亮门前的一方石板路。

店里也蒸腾起热气,飘到河岸上,从石拱桥洞下钻过去,热气与热气融汇。

老婆婆迈着不大灵便的步子,双手围抱着一个破了个口子的淘米箩,粉色的淘米箩因为经年使用显出灰色来。

老婆婆沿着水边埠头一级一级走下去,几十年如一日地晨起淘米。唯一的变化是随着年岁增长,迈步时双腿显出一个瘦长的O形。

克里斯托弗站在石拱桥上,被小镇的微风吹拂着。

克里斯托弗姓黄,土生土长的苏南人,生得长手长脚,宽肩窄臀,浓眉大眼。

他属于老天赏饭吃,大学还没毕业,误打误撞进了模特行业。

鉴于自己本名不利于该项事业的拓展,翻看美剧一天,在一堆没有亮点的名字中,“克里斯托弗”这个名字以极低的重名率入了他的法眼。

从开始的给网店当模特,到在电视广告中露个脸,到现在打理一个潮牌。他的事业轨迹和伍园南辕北辙。

潮牌店的国庆大促在6个小时前刚刚落幕,他和同样熬得眼睛通红的员工们大吃了一顿庆祝。他的团队并没有时间休息,马上就要着手准备迈入第八个年头、全民消费狂欢的双十一活动。

作为老板的他可以例外,小克连夜从沪市打车到莲镇,他需要洗涤洗涤连日被金钱映红的双眼。

这儿比他的家乡还小,一座尚未大力开发的水乡小镇。

诗里描写的青石街道、油纸伞、雨巷,莲镇都能以古朴的姿态,真切地呈现给过客。

要说特别的地方,在用毛笔书写的年代,莲镇是全国的制笔中心,家家出笔工。

这儿也是伍园的家乡。

伍园从不叫他克里斯托弗,以前当书法课代表时连名带姓喊他交作业,在他周复一周的抗议中终于改口叫他小克。

小克先去馄饨店,慢悠悠喝了一碗热汤,又让店主打包一碗馄饨。

离开前他问店主:“师傅,陆清涟师傅家是在东边尽头那座石拱桥边上吧?”

店主边收拾碗筷边回答他:“老陆家啊,是的。”

小镇半数人都是伍姓本家,陆清涟和周家爸爸是部队转业来定居的,店主一听就知道是哪家了,老陆家的女儿伍园能干的,随她爸爸,做笔的声名不比老师傅差。

小克聊起天来,“还没拆呐?”

店主端着碗筷往厨房走着,“是的喽,说拆说了几年了,也没个动静。”

小克笑笑沿着石板路慢慢晃荡过去。

晨光熹微,小克晃到东边石拱桥边,在宽宽的石栏上坐下。旁边有一株扎根于河道旁的宽大绿树。

顶上树叶也跟伍园似的,初秋时节也是鲜绿的色泽,却守着这棵算不清年岁的古木。

半年多没来,河道两侧典型的两层古镇民居大约是统一修葺过了,原本斑驳的白墙显出整齐的简洁。

只有屋顶上的瓦片间隙里生出的一两棵小草和一点点青苔的痕迹,留驻往昔。

而这一点痕迹却带给小克这种过客无端的动容。

七点钟,楼上红木框的窗户打开。楼下门楹上有一小块斑驳的痕迹,那本是伍园家挂“清涟笔庄”的位置。

小克食指勾起打包袋,朝着正在用挂钩固定红木窗框的人道:“嘿,五块钱。”

伍园叫他小克,他便唤伍园五块钱。

距离有些远,伍园还没戴上眼镜,稍稍眯了眯眼睛才看清来人,笑起来:“早上好小克,有阵子不见啦。”

然后她继续将另一边窗框固定,仿佛他们天天如此打招呼,这不过是一个寻常的早晨。

在楼下的小克看来,伍园带着匠人——诚然她只认知自己是个普通的制笔工——独有的慢心性,她欢迎你的态度比所有人都真诚,表现出来的波澜,从世俗的感知来说,就要克制许多。

他的朋友里,伍园是为数不多的毕业就回到家乡小镇的,也是唯一一个从事着肉眼可见加速没落的老行当——手工制笔。

小克依然不赞同她,但这四年下来不得不钦佩她。

正是意气风发,去钦佩一个比自己还小的同龄人是很难的。

别处二十几道工序可以完成一支笔,伍园家和小镇上别的老师傅一道,坚持用上百道工序制成一支笔。

小克曾组织员工参观当地的制笔厂,看着阿姨们的手长年累月地泡在水盆里,拿角梳反复梳洗毛料;也见过戴着厚重眼镜的老师傅,半天维持端正的坐姿不动,用择笔刀一根一根剔除笔头不合格的毛峰,直到笔锋近乎白玉般完美。

参观时大家只觉,非畅销书上的老照片动了起来,时间在这座小镇停摆。

伍园下来开门,长发随意扎在脑后,卫衣的衣袖上有积年累月的竹木清香。

隔壁阿婆搬一把竹椅正在剥豆角,说着方言热切道:“园园起啦?”

伍园对阿婆说:“早上好啊阿婆。”

伍园从自家搬一把竹椅到阿婆家门前,让小克过去坐。自己接过他打包的坨了的馄饨就站着吃。

倒是不拿他当外人。小克坐下来,竹椅就显得很小了。

莲镇的方言同小克家乡大约同源,他能猜个大概。

阿婆问伍园:“这小伙子是你小朋友啊?”小镇的长辈管小辈的朋友都叫小朋友。

伍园说:“读大学时候的好朋友。”

小克爱跟人聊天,马上自来熟地接话:“阿婆,我们以前是一起上毛笔课的同学。园园她写的字可好看。”

当年他体育选修课还差两个学分,选课时偏偏睡晚了,在剩下的太极剑和书法里毫不犹豫地选了不用晒太阳的书法。

上课的是一位生物系的老教授,斜杠,资深书法爱好者。第一节课给他们从甲骨文、小篆、隶书讲到楷书。临下课前让他们自备笔墨纸砚。

小克那时候已经靠着业余的模特活动攒了不少钱,笔墨纸砚不懂没关系,往贵的买总没有错。

第二堂课,一大半学生的笔都开没开过,老师又补教他们开笔知识。

他用上好的青瓷笔盏接了温水,毛笔笔头放进去蘸一蘸,没有温润地化开来,他再用力戳一戳。

手上百无聊赖,眼神扫一圈看别人开笔,就看到了长桌另一头的女同学。

女同学眉头越皱越紧,脸上还带着婴儿肥,像一只被人踩了脚掌的毛绒绒的小鸭子。

第一次有女同学见了她露出这种神情。

小克横着从座位上挪几步,坐到她身边的椅子上,真诚问:“同学,我得罪过你的哪位闺蜜吗?”

她的表情愈发纠结,带着一点深情,带着一点怒气,还有一点欲言又止。

他几乎要以为这姑娘是爱慕他又缺乏表达经验。

女同学终于显出极力克制失败的样子,说:“那样开笔,会把笔开废的。”

哦。女同学在乎的是他那支价格不菲的新笔。

她站了起来,然后从桌前绕过去,到他的位子上,扶正了毛笔。

他看看她桌上的笔,个头比他的小很多,笔杆看着也不新,没什么气势。他又横着挪回去。

女同学有点冷漠,讲话声调倒是和小鸭子一样软,突兀地混着一股正气,说:“你这支是狼毫长锋笔,不要戳,慢慢泡慢慢捻。”

她将笔竖起来,不碰到器皿底部,再用手指轻轻施力捻开,然后递给他:“像这样,去除笔头的植物胶不需要那么大力气,轻一点开笔。”

她慢条斯理地,像在泡发银耳,她讲的话落在他的知识荒漠里。

但他迅速反应过来,这位同学懂这些,怕不是重修了书法课。

台上教授眼光一亮,钦点了伍园当他的课代表。

课代表就用那支不起眼的旧笔写了一手漂亮的隶书。

他是去凑学分的,看到课代表的字后当下就决定,要和课代表处好同学关系。

小克承认自己有明显的两个优点,一是长得好,二是特能交朋友。

在他发挥特长,打入课代表的朋友网之后,她同他讲的第一句朋友间的话就是:“你的笔适合行草,我们的课主要写隶书和楷书,其实买一支普通的兼毫短锋笔更合适。”

这话要换个人说,他准嗤之以鼻,大家都是大学生,就别在那装腔了。偏这姑娘自带突兀的认真,她是真切的爱笔之人——在他认识的人里,属于稀奇物种。

只不过每个字都听得懂,组合起来也不晓得她在说什么。

他就死皮赖脸要用用她的笔,没想到小小的笔头软绵绵的,使不上力。后来才知道,那是纯羊毫笔,跟武功似的,适合已经有多年内力的人用。

以及期末,他的课代表朋友也没有帮他代写,迂腐得很。

小克还在忆往昔,伍园已经吃完了早餐。他殷勤地站起来帮她去丢垃圾。

一边阿婆听他说起毛笔课顾自絮叨:“毛笔好的哦,旧时候我们老头子做笔养一大家子的。苦啊也是苦的,冬天里我阿弟一早要摇船,赶到沪上埠头去卖笔,卖完了才好回来,一去好些天。”

小克踩开垃圾桶盖子,回头道:“阿婆,现在很多都是机器制笔了,不苦啦。”

早餐袋子应声入桶。

阿婆不赞同地摇头:“比不上的。一点啊比不上。”

伍园蹲下身,帮阿婆把掉到外面的豆角壳捡到竹筐里,一边哄着阿婆说:“阿婆讲的对。”

小克就想到了若干年后,伍园也会成为这样倔强的小老太太。

八点整,伍园坐回自家一楼窗下的工作台上。

手边七八支待择笔刻字的新笔,一把久用的刻刀,还有这几年职业病新添的装备——一副细框眼镜。她微低头戴好眼镜,一手执刀,一手食指垫着笔尖,便进入工作状态。

小克坐在斜后方的竹椅上,看向她的侧影认真地建议:“园园啊,咱家还是得包装包装。”

伍园已经习惯了他熟稔的操心,拣笔动作未停,一边对小克说:“小镇在发展产业,有许多包装方式,不少人在参与了,不差我一个。”

小克站了起来,拿眼光丈量四周,道:“早就说让我的拍摄团队打磨你们制笔的视频。你要愿意出镜,颜值就是正义知道吧;你要不愿意出镜,手部特写也行,你这手多好看啊,总有机会让你们‘清涟’的牌子焕发第二春。”

伍园正在刻横画的手有轻微的停顿,复又接着刻竖画,每一笔都清晰匀净,待笔画连接成字,小克看过去,是“荣祥制笔”几个字。

数十年前的国营老字号,到如今一些高端定制的笔,还是得外包给老师傅才能让顾客满意。

伍园家几代人传承的工序,便是择笔与刻字。小克的认知里,择笔这道工序——也就是拿专门的择笔刀,一根根剔除笔头不合格的毛料,比刻字工序还要枯燥许多。偏偏伍园日复一日地精进着这两道工序。

以前是由父亲择笔后她来刻字,这两年父亲半退休,倒是伍园得几位书画家口口相传,指定由她供笔。用小克的话说,这就是“世家之风”。

直到她忙碌完一支笔,才回答小克道:“清涟笔,除了每年给博物馆供一些,我们不再做了。”

角落里收着一块竖放着的牌匾,上面写的“清涟笔庄”,那是小镇人家一代一代传承的缩影,也是伍园回来的理由。

小克满是可惜地坐回来:“你们清涟笔的授权也到期一年了,干嘛不继续做呢?是叔叔还是过不去心里的坎?还是你过不去?要我说多大点事儿啊,李逵还能怕了李鬼?再说这世道白璧有瑕才是常态,就我的潮牌衣服,每天有的是人在网上说我质量这里不好那里不好,那还有更多的人喜欢得不行呢,管他呢。”

伍园重新拿起一支笔,手指搭着笔杆停顿了一会儿:“两年学徒,两年伴做,没做之前我觉得这是很简单的事情,真的每天拿着这些笔,就越来越懂我爸的‘执拗’了——收成总有好三年坏三年的时候,但我们的笔,质量和信誉是要摆在第一位的。”

小克听老友讲着和潮流毫不相关的话,被快节奏熬红了了双眼忽然就得到了放松。

晨光里,她手指修长,像春天里的嫩竹。

小克迎着光线的方向,看见她执笔的左手,无名指上极淡的一圈白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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