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沈慕云回到燕京大学附近的住所——一间位于教授住宅区边缘的简陋平房。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他才允许自己长长地舒出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口袋里那张硬质名片像一块烙铁,灼烧着他的皮肤和思绪。
季淮。
这个名字,连同那张在车灯明灭下看不真切的脸,以及那句意味深长的警告,在他脑中反复盘旋。是巧合吗?他刚参与地下工作不久,就遇到了如此棘手的人物。救他,是出于同为知识分子的某种怜悯,还是更危险的试探?那张名片,是邀请,还是陷阱?
沈慕云走到窗边,撩开厚重窗帘的一角,警惕地观察着外面的街道。寒风卷过枯枝,发出呜咽般的声音,除此之外,一片死寂。没有可疑的人影,那辆黑色的轿车也早已不见踪影。他拉紧窗帘,从床板下的暗格中取出纸笔,就着微弱的光线,快速而简要地记录下今晚沙龙的见闻,尤其是与季淮接触的每一个细节。这是纪律,任何异常情况都必须上报。但他隐去了季淮最后那句近乎直白的提醒和递名片的举动,只含糊地写成“对方言语间有试探之意”。他需要时间判断,不能因为自己的不确定而让上级对一位可能身处要害位置的“自己人”产生误判——如果季淮真的是“自己人”的话。这个念头让他心跳漏了一拍。
将纸条用密写药水处理好,明天它会通过秘密渠道送达“大成钟表修理店”。做完这一切,沈慕云才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袭来。他躺在冰冷的床铺上,眼前却总是浮现季淮那双似乎能洞悉一切的眼睛。
接下来的几天,北平看似平静,但暗流愈发汹涌。伪警察和便衣特务的巡查明显加强了,城门口盘查格外严厉,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压抑。
在西城文化区,沈慕云的工作小心翼翼地进行着。他以助教的身份为掩护,在燕京大学这座相对独立的象牙塔内,谨慎地接触着一些平日里表现出进步倾向的学生和青年教师。他组织小范围的读书会,讨论文学、历史,潜移默化地传递着不屈的信念。但他牢记李剑秋的嘱咐,“宁缺毋滥”,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与此同时,在伪华北政务委员会那栋灰扑扑的大楼里,季淮的生活看似波澜不惊。他拥有一间独立的办公室,工作清闲,主要是翻译一些日文的文化交流文件或者上司需要的应景文章。他表现得恰到好处:有能力,但不锋芒毕露;有背景,但不张扬跋扈。他很快摸清了各部门的基本情况,尤其是文件流转的一些不成文规矩。
这天下午,季淮被叫去给一场日伪高层的小型会议做临时翻译。会议内容枯燥,无非是宣扬“大东亚共荣”的成果。但在会议间隙,几位日军参谋私下用快速的日语交谈时,季淮捕捉到了零碎的词句:“扫荡”、“平西”、“开春”、“兵力不足”……他面上依旧平静,专注地翻译着桌上的公开文件,耳朵却像最灵敏的雷达,捕捉着每一个有用的音节。
傍晚下班,季淮没有直接回家。他绕道去了前门大街一家日本人常去的居酒屋,要了一壶清酒,独自小酌。这里也是各种消息流传的地方。他听到邻座几个日本商社的人抱怨开春后通往平西的运输线可能会受影响,又听到两个略带醉意的伪政府小官员嘀咕着上面要求加快统计一批物资,似乎有军事用途。碎片化的信息在他脑中快速拼凑、分析。
夜深人静,季淮回到自己的小院。他没有开灯,在黑暗中坐下,点燃一支烟。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锐利如鹰。综合各方信息,他几乎可以断定,日军正在策划一场针对平西抗日根据地的大规模春季“扫荡”,时间很可能就在二月底三月初。这个情报必须尽快送出去。
但他的直接上线,“管家”,与他约定的联络时间是每月的十五号和月底,采用死信箱的方式。现在才一月中旬,距离下次联络还有近半个月。军情如火,刻不容缓。他想到了一条非正常的联络渠道——那个刚刚进入他视线,背景干净,有可能接触到更高层情报流,但又尚未被严密监视的年轻助教,沈慕云。
这是一个冒险的计划。沈慕云是否可靠?他背后的组织是否高效?一旦环节出错,不仅他自己会暴露,整个北平地下党可能遭受灭顶之灾。但时间不等人。季淮掐灭了烟蒂,做出了决定。
第二天,季淮主动给燕京大学的一位相熟的教授打了电话,借口探讨一个中日古典文学的比较研究问题,并“顺便”提及听说沈慕云助教对此领域颇有见解,希望能邀他一同讨论。教授自然应允。
午后,阳光勉强透过云层,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沈慕云怀着忐忑的心情,再次走进了文化协会的小楼,来到了季淮的办公室。这一次,办公室里的季淮与沙龙上那个光芒四射的翻译官判若两人。他穿着简单的毛衣,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少了几分锐气,多了几分书卷气。
“沈先生,请坐。”季淮起身招呼,态度温和,“冒昧请你过来,是想请教一下关于《源氏物语》与《红楼梦》中女性悲剧命运的对比问题,我正在准备一篇小文。”
沈慕云压下心中的疑虑,依言坐下,谨慎地就学术问题发表了自己的看法。谈话间,他注意到季淮的书桌一角,随意放着一本打开的书,正是艾思奇的《大众哲学》,虽然用了《古文观止》的封皮包裹着,但沈慕云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他们秘密传阅的版本之一。他的心猛地一跳。
季淮似乎并未察觉他的异样,继续侃侃而谈。然而,在起身给沈慕云添水时,他“不小心”碰掉了桌上的一份文件。文件散落一地,其中一份用日文标注着“军事务虚”字样的文件夹恰好滑到沈慕云脚边。季淮一边道歉一边弯腰去捡,在拾起那个文件夹的瞬间,他以极快的速度,用指尖在文件夹封面上轻轻敲击了几下——三短、三长、三短。
沈慕云的血液几乎凝固了。这是国际通用的摩斯电码求救信号“SOS”的节奏!他猛地抬头,对上季淮深邃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了之前的试探和玩味,只有一种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严肃和急迫。
季淮迅速收起文件,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意外。他坐回座位,语气依旧平淡,却压低了声音:“沈先生博闻强识,令人佩服。说起来,最近天气反常,听说西边山里,怕是有一场不小的‘春汛’要来了,若是毫无准备,恐怕会损失惨重。”
“西边”、“春汛”、“损失惨重”——这些词像重锤一样敲在沈慕云心上。他瞬间明白了季淮的意图和那份情报的严重性。这是在暗示平西根据地即将面临日军的大规模军事行动!
“季先生消息灵通,”沈慕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斟酌着词句,“不知这‘春汛’,规模几何?何时会到?”
季淮看着他,知道对方已经明白了。他不能说得太直白,隔墙有耳。“山雨欲来风满楼。规模不小,怕是倾巢而出。时间嘛……料峭春寒最难熬,大抵就是冰雪消融,道路堪行之时。” 他暗示了兵力众多和开春行动的时间点。
沈慕云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必须立刻将这个消息送出去。他站起身:“多谢季先生指点。学术问题,受益良多。只是忽然想起系里还有些琐事,恐怕要先告辞了。”
季淮也站起身,不再挽留,只是意味深长地说:“沈先生慢走。路上……小心。” 他将“小心”二字咬得略重。
沈慕云匆匆离开文化协会,寒风吹在脸上,却吹不散心头的惊涛骇浪。季淮竟然是同志?!这个认知让他震惊之余,又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但他没有时间细想,当务之急是把情报送出去。他绕了几个圈子,确认无人跟踪后,迅速赶往与李剑秋约定的紧急联络点。
几乎在同一时间,伪华北政务委员会内政科,一名叫□□的普通科员,像往常一样整理着文件。他看起来有些木讷,工作勤恳,是那种最不引人注意的小职员。夜深人静,轮到他值夜班时,他利用早已摸清的规律和配制的钥匙,悄悄打开了机要档案室的柜子。在微弱的台灯光下,他快速翻阅,终于找到了那份关于“昭和十四年度冀西春季肃正作战计划”的概要文件。他用微型相机紧张地拍摄着关键页面,手心全是汗。成功了!但如何将这份无比重要的情报送出去?他的常规交通员刚刚因暴露而转移,新的联络渠道尚未建立。
□□不知道,他冒死获取的情报,已经通过另一条极其隐秘的渠道,由季淮发出了预警。而这份预警,正由沈慕云带往地下网络的核心。
“大成钟表修理店”后院。李剑秋听完沈慕云急促而低沉的汇报,脸色凝重得能滴出水来。“你确定?消息来源可靠吗?”他指的是季淮。
“我……不能百分百确定,”沈慕云实话实说,“但他的暗示非常明确,而且……他发出了求救信号。我认为,宁可信其有。”
李剑秋在狭小的房间里踱步。春季扫荡,这是根据地每年都要面对的生死考验。如果情报属实,早一天准备,就能挽救无数战士和群众的生命,减少根据地的损失。
“消息来源我会核实。但情报必须立刻送出去!”李剑秋当机立断,“我们有一条备用的紧急交通线,但非常危险。需要一位沉着冷静、善于伪装的交通员。”
任务最终落在了张淑芬身上。她是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农村妇女模样的人,平时以走街串巷卖针头线脑为生,身份清白,经验丰富。
第二天清晨,天色未亮。张淑芬将□□好不容易送出来的、记录了详细兵力部署和进攻路线的微缩胶卷(比季淮的预警更详细),小心地藏于特制的发髻之中。她挎着篮子,里面放着些鸡蛋和山货,扮成去西山走亲戚的农妇,混在出城的人群中。
城门盘查果然异常严格。伪军和日本兵对行人翻箱倒柜,稍有可疑便扣下。轮到张淑芬时,一个伪军盯着她看了几眼,伸手就要去摸她的发髻。千钧一发之际,张淑芬猛地将篮子往地上一摔,鸡蛋山货滚了一地,她随即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哭诉家里病人等钱救命,指责伪军欺负老百姓,引来众人围观。混乱中,检查的伪军不耐烦地挥挥手,让她快滚。
张淑芬抹着眼泪,捡起散落的东西,匆匆出了城。她不敢停歇,沿着崎岖的小路,向着平西根据地的方向,一路疾行。她不知道篮子里具体是什么,只知道怀里的这份“货”,比她的命还重要。
几天后,平西根据地。八路军冀热察挺进军的指挥部收到了这份用巨大代价换来的情报。结合其他渠道的信息印证,日军约1.2万兵力的扫荡计划得到确认。指挥部立即部署反扫荡作战:群众连夜转移至深山,主力部队跳出合围圈,在日军必经之路上设伏……
一场血腥的扫荡与反扫荡即将在平西山区展开。而在北平城内,季淮和沈慕云,这两个刚刚以特殊方式接上头的同志,还来不及消化这突如其来的连接,便已被命运的绳索紧紧捆绑,共同卷入了这座古城下更深、更险的暗流之中。
季淮站在办公室的窗前,望着阴沉的天空,心中默算着时间。情报,应该已经到了吧?他想起了沈慕云离开时那震惊却坚定的眼神,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
“序幕,才刚刚拉开。”他低声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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