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儿……”黑影低声轻唤着。
季喻的思绪尚在停滞中,手却已本能地探寻了过去。
没错,是李翰林!是他强忍着按下满腔的担忧与恐惧,背着水囊与炊饼,一路饥餐渴饮、夜住晓行,苦寻多日,哪怕滚在泥沼中也拼着一口气想要找到的李翰林。
季瑜摸着面前的人,声音颤抖着:“你……还活着。”
这一声带着哽咽,和劫后余生的喟叹,听起来可怜极了,李翰林心疼到无法出声,只能搂紧了季瑜:“瑜儿……”
以至于……
“季公子放心。”
黑暗中,一个陌生的声音幽幽响起。
季喻与李翰林瞬间噤声。
那人替李翰林说完,便又悄然隐匿于黑暗,周遭静谧得连一丝呼吸都难以捕捉。
历经磨难后的重逢,李翰林在夜色里紧紧拥住季喻,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生命。若不是那黑影突兀发声,季喻恐怕早已泣不成声,此刻只能任由李翰林抱着,隔着那薄薄的衣料,感受着他真切的体温,那是生命的热度。
“不掌灯吗?”季喻嗓音沙哑地问道,“这位是?”
“不掌灯,”肩头传来两下轻微的按压,应该是李翰林在点头,而后他道,“怕你担心,我与何伯来看看你,我不会有事的。”
“何伯?”季喻诧异地问道。
“对,”黑影趋近,那声音在说完这一个字之后又恢复了之前的苍老,“是我。”
季喻的双眼渐渐适应了黑暗,他看向何管家的方向,却惊觉屋内还有第四个人。
未及他发问,那人已开了口,他说道:“我去外面盯着。”
听起来竟是那“恩公”的声音,他言简意赅,说完便掰开铁铸的窗子,一个闪身钻了出去。
紧接着,窗外传来三声轻响。
接着,那原本变形的窗子又被人徒手恢复了原样。
何管家终于又开口:“抱歉,贵宅的门扉声有些大了……看来外面安全,我们尽可直言。”
季瑜按了按眉心,就听李翰林沉声道:“瑜郎,我要去京城了。”
“京城?”季瑜一惊,停下手在黑暗中掐着李翰林胳膊上的肉,恨恨地说道,“李责也去了京城,人家身份尊贵。”
李翰林一时语塞,紧紧回握住季瑜的手,在他掌心反复写着画着。
何管家见无人言语,赶忙解围:“季公子有所不知,公子他才是身份高贵之人。”
季瑜又惊,快速地在李翰林手心画着掐着,李翰林覆上季瑜的手,拉着他摸索到了一条长条凳坐下。
何管家缓缓道来:“当年……”
当年——即成帝在位之时,李知还是知州。
李知未曾婚娶,而李责与李翰林二人,皆非李知亲生。
李翰林的母亲姓何,名唤雅姝,是何府庶女,其父何蔺如乃是成帝期间的右都御史。
何雅姝有一个姐姐,名唤何雅静,是何府嫡女。二人年纪相仿,虽非一母所出,却是情谊深厚,堪称何府的一对姐妹花。
她二人先后到达及笄之年。
恰逢宫中为圣上选秀。雅静身为嫡女,由其父何蔺如报名递牌。谁料不久,雅静竟跪到父亲面前,称已怀了身孕。
原来雅静钟情于奶娘李嬷嬷之子张召。张召生得相貌堂堂,然二人身份地位悬殊,雅静心中纠结,始终不敢告知父亲。岂料张召得知御史递牌之事,便对何雅静说皇宫大院中是非不断,更以真爱之名巧言蛊惑,终使雅静心动,二人私定了终身。
侍御大人看着跪地哭泣的爱女,怒不可遏,指着女儿大骂其糊涂。
雅静见状,哭求父亲放过张召,称已怀有张家骨血。何御史对女儿打不得骂不得,一腔怒火无处宣泄,遂令家丁惩处张召。怎料,张召当晚便一命归西,李嬷嬷在何府哭嚎不止,最后大叫一声昏倒在地。何雅静听闻,拿了白绫,幸而被丫鬟发现,及时拦住了。
何蔺如自觉下手过重,心生愧疚,便命人悉心照料雅静,待其产子后交予李嬷嬷抚养。
选期将近,侍御大人焦灼无奈之下,竟起了让小女儿冒用家姐之名入宫的念头。然而他又恐府中的人言辞不慎走漏风声,便先向宫内一位太监旁敲侧击地打探情况。随后,又买通了这位太监,将入宫选秀名牌上长女何雅静之名换成了次女何雅姝。
如此这般地隐秘谋划与操作之后,侍御大人在心底不住地自我宽慰,暗自思忖着,一旦日后有人究查起来,便以长女突染重疾,恐病气冲撞圣上龙体为由应对,不至于落得个欺君罔上的罪名。
何雅姝才貌双全,温婉知礼,入宫后顺利入选,成为淑妃,一年后诞下麟儿,取名李麒。
彼时,何雅静也已经在数月前产下了一子,取名李擎,交予李嬷嬷抚养。
李麒将近两岁时,后宫传出谣言,称何雅姝在何府时与府中的近卫有染。
当时恰好出了梁王蓄意谋反一案,成帝与梁王一母同胞,感情甚笃,却遭亲兄弟算计,自此对身边的人皆起疑窦,不再轻信。
何雅姝心气高,欲以死证明白,并向成帝坦言,在情窦初开的年纪,的确曾对那侍卫怀有倾慕之心,然而二人一直恪守着礼节,未曾有丝毫逾矩的行为。
因何雅姝坦言曾心仪他人,圣上龙颜大怒,自觉颜面扫地,怒斥淑妃说话毫无顾忌,决意要打压淑妃的傲气。
虽太医再三保证李麒确为成帝亲子,成帝仍杖责了张府那名侍卫。那侍卫的双腿受了重伤,遭此横祸后,顿感万念俱灰,已失去了生存的意志。
何雅姝听闻那侍卫的惨状,内心悲戚与愤懑交织,一时之间,哭笑无常。
恰逢调换名牌一事泄露,成帝怒火中烧,全然不顾太后的劝阻,把何雅姝与李麒遣回张府,声称要让他们一家团圆。
何雅姝母子回府后不久,何雅姝便一病不起。
不久后,太后病重,宫变突然爆发,成帝的亲兄弟梁王伺机谋反。何御史刚失去成帝信任,又遭人构陷,遂受牵连被打入狱中。
何府原来的那名管家恐受牵连,连夜逃了,何府大乱,李嬷嬷称恐何家老幼也受株连,欲带李擎与李麒逃命。何雅姝无奈,写下了一封血书,包了信物给李嬷嬷,又在李麒腕上带了一枚玉坠。
何管家原名何光其,彼时并非管家,而是何蔺如的一名随从。
他一直为何蔺如的事情奔走打探,回府却见两位小公子皆被李嬷嬷带走,急忙打探追赶。
他巡着消息出了京城找了几日,后途经一片密林,突然天降暴雨,雨停后,空中鸟鸣时隐时现,密林被夜色笼罩,须臾,何管家隐隐捕捉到一阵似有若无啼哭声。
他心头一紧,赶忙循声找去。
刹那间,大雨再度倾盆而下,电闪雷鸣间,何光其抹去脸上的雨水抬眼望去,只见那刚过学步期不久的李麒,一张小脸上涕泪与雨水交织纵横,小小的身躯在风雨中蹒跚摇曳,仿若一片被风雨吹落的残叶。
何光其冲过去用衣袍遮住了浑身湿透一直颤抖不停的李麒。
恰逢此时,京城传来成帝遇刺的消息,何光其自是不敢贸然将李麒送返京城。他心忧张蔺如安危,当下便将李麒托付给在客栈等候的何嬷嬷,并找到昔日旧友保护这老幼二人,而后孤身一人匆匆赶回京城。
“饥餐渴饮,夜住晓行”出自《水浒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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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 1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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