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再生

皇帝秦治进来时,太后薛氏已近弥留。

她虽非他生母,但抚育他多年,亦从未掣肘他,眼见她油尽灯枯、形容枯槁,皇帝心中也不由酸楚,跪在太后榻前轻轻唤了声:“母后。”

“皇帝。”太后勉力道,手指颤动着想要抓住什么,皇帝连忙握住他的手,太后喘了几口气,忽似多了几分气力,目光也清明几分,她努力侧过头,想在满室跪坐的宫女内侍中找一个人的身影,“阿瑶还没来吗?”

皇帝一怔,旋即连忙道:“朕已下旨召皇妹入京,但燕京同长安相距甚远,恐车马劳顿......”

“罢了。”太后却恹恹道,“来不了便莫来了。”

皇帝一时也不知当作何言语,须臾,却又是太后又开口:“待阿瑶来了,不必让她留在京中为哀家守丧,丧礼过后,便教她回燕京,还有阿曙,他既已出继,亦不必服一年齐衰不杖,服小功即可。”她忽拔高声调,厉厉道,“你既还挂念他,便要对他挂念的人好!”

仿若雷震般,皇帝面上终于浮现出些怔忪迷离的色彩,稍许后他垂下头,那样子不像个手握重权多年的中年皇帝:“朕知晓的,朕什么都知晓......”

“知晓便好。”她稍微放下了些心,心想自己已穷尽人力之极,若再不能护住他们,也实在是苍天不祐了,“先帝,我不敢叨扰,他......必也不愿旁人叨扰。”她苍老削瘦的脸颊上隐隐浮出一抹讽刺神色,旋即又为更深的哀切所掩盖,“哀家过身后,与昭和皇后同葬云陵,我未曾护好她的子女,泉下相见,望她不怪我罢。”

“儿谨承慈命。”皇帝亦回过神来,望着太后垂老的容颜,亦有几分怜惜,“母后可还有挂念之事?儿必应之。”

挂念,挂念吗?

她无父无母,无儿无女,那些仅剩的血亲,若秦治真的要他们的性命,她又如何能拦阻?

“无甚挂念的了。”她倦然道,皇帝松了口气,却发觉太后的手不安地挣动着,再见她双目,竟是圆瞪着望向虚空之处,“你千万......不要再遇上他这样的夫君,你......也不要遇到他那样的父亲。”

她枯瘦的手终无力垂下,双目亦疲倦地合上,皇帝俯身,不动声色替她拭去眼角的一抹泪痕,悲泣道:“太后山陵崩------”

延盛二十四年,宣徽太后薛氏薨于长乐宫,以后遗命,未系帝谥,谥昭端皇后,七月,归葬云陵。

“琬琬。”

“琬琬。”

“琬琬。”

耳边似有轻缪如云烟的声音,一声声呼唤着她旧时的闺名,她想要睁开眼睛,却总觉得似有什么东西死抓着她,牵着她陷在这似梦非梦的境地中,直到一只柔软细腻的手轻轻抚过她耳侧的鬓发:“总是你守着你阿姊喝药,怎么今天要阿姊来哄你?”

便是在那一瞬间,她的眼皮不再沉重,目光不再浑浊,衰老的身体复又年轻。她睁开眼睛,见周遭的拔步床、联珠帐,竟似她未出嫁时的闺房,身侧是一个中年美妇,眉目如画,肤光若雪,发若鸦羽,正一脸关切地望着她,分明最亲近熟悉不过的人,她却怔了好久,才颤抖着攥着她衣袖,唤了声:“阿娘?”

“琬琬遭梦魇了?”虞氏怜爱地抱起她,见幼女面色仍有些苍白,更是心疼不已,正当这时,却又有个声音不满道:“我唤了你那样多声你都不理我,怎的阿娘一唤你就应?”

那是个六七岁的女童,同妇人一般的秀美精致,一看便是母女。“阿姊怪我。”她涩涩道,想及那诸多血泪往事,实在心绪纷杂,不能再多说半个字,虞氏以为她大病初愈精力不济,便温声吩咐:“意初,琬琬还病着,你一个做姐姐的,怎么还计较她不理你?”

“我没计较!”薛意初有些委屈道,但见妹妹仍旧怔怔的,不似从前明快鲜活,心头反而真涌上了些害怕,上前依依执着妹妹的手,软语道:“琬琬,阿姊没怪你。”

薛明琬没说话,只回握着姐姐的手,轻轻摇着头,虞氏看不下去,上前将她们的手分开:“好啦,有什么事待琬琬病好再说,意初,你先回房中去。”

她让侍女带薛意初回了阁中,自己亲执了药碗,一勺勺哄了幼女喝去,边哄着,还不忘叮咛道:“你病得这样重,后日宁国公主下嫁便莫去了,可惜了刚给你和意初裁的衣裳------”

她本是随口一说,尚在病中的幼女却忽攥住她衣袖,一双明眸似蕴寒星,坚定道:“母亲,女儿要去。”

待到母亲及侍女们都离去,薛明琬望着床廊上雕的飞卷流云,忍不住轻轻抚摸那檀木,心生怅然。

泰康二十五年,皇后亲蚕,见彩霞祥云,遂命于凤榻上镌刻云纹,一时京中大盛此风,至建昭、延盛二朝,西风渐盛,江南式微,再无以云纹饰拔步床者。

不知是不是她临去时仍心怀忧愤,神佛竟许她重活一世,再世为人:她还是韩城薛氏的嫡幼女,养在深闺,不知愁苦,一派天真,她最爱的是母亲和姐姐,一心以为她们是自己最亲近最珍爱的人,不知晓命运的残酷坎坷,会如风刀霜剑加诸在她们身上。

大秦立国,起于关中,及太/祖登基,改元武兴,分封随同起事的十八人为国公,即“武兴十八公”,又称“关中勋贵”。太/祖尚武,起事后先伐金贼、又灭南宋,天下一统后又挥师北上征伐鞑靼,武兴十三年崩于北征途中,太子继位,改元泰康,即当朝圣上。

圣上即位后深感太/祖连年征伐、有伤国本,遂不再行征伐事,六年前睿王殉国,更是再不愿兴刀兵,诏与鞑靼约和,削减军备,即“泰康偃武”,对父亲,圣上亦好意安抚,甚至亲自做起了媒,命关中勋贵多与江南士族联姻,化干戈为玉帛。

她父母便是其中一对。不比旁的贵戚之家多互憎怨偶,她父亲是朗如日月的美郎君,母亲是美如芝兰的俏佳人,成婚多年互敬互爱,不仅别无异腹之子,父亲更连个妾氏通房也无,长安提及他们,皆道愿做虞氏女、愿嫁薛家郎,上至皇族贵戚、下至高官列侯,如若嫁女多希冀母亲能亲往送嫁,以沾得夫妻和美、儿女双全的福泽。

母亲出嫁后连得三子,泰康二十一年,父亲北上议和、立功而返,归时正逢母亲生下一对双生女儿,阖族皆以为是天降吉兆,待她们姐妹如珠如宝。姐姐幼时病过一场,身子教常人羸弱许多,更得父母兄长怜惜,生恐磕着碰着。

她们虽是双生,容貌性情却迥异,阿姊似母,少时即有殊色,见者无不赞其“望若谪仙,见之忘俗”,她却肖父,虽亦常被夸赞容貌,却终究逊色阿姊三分。父亲颇以她们姐妹为傲,后来有相面大师道她们命格显贵,非寻常勋贵人家能受,更是娇养疼爱,用心甚过三位兄长。

显贵又如何?若是能选,她倒宁可不要这显贵命格。薛明琬摇摇头,不愿再想那些令人不快的事,转而想到另一桩迫在眉睫之事,神情郑重许多。

后日是泰康二十八年七月二十三,宁国公主的婚期。

一切的孽缘因果,皆因此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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