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家声

泰康二十八年秋,鞑贼犯边,臣皆请和,独景王赫愿战,帝遂诏景王将十万讨,并赐天子节杖,军中诸事,悉由景王决断。

用兵之事,已成定局。薛兆琯与虞氏本以为战事未起,又有家声庇佑,次子前去军中不过是镀层金,这下却是真的要上战场了,无奈此前既已录了军籍,现下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明年金秋时,未必便还能回来了......饶是薛时祁决意从军时已有些准备,现下仍多少有些无措。薛明琬反而平静很多,她甚至宽慰道:“自古为将,驰骋沙场,何其有幸马革裹尸亡!”她将一个小小的平安符递给薛时祁,“这是阿姊和我去安庆寺求来的,二哥走后,我们也会天天为二哥祝祷。”她喉头似哽,“二哥一定要回来,在边关立住,功成名就地回来。”

建功立业,分明应当是豪气干云之事,她的口气却似十分恐惧难过一般。“你和意初还小,该每天赏赏花、做做针线,哪能天天青灯古佛地祝祷呢?”薛时祁叹道,“况且回来便罢,功成名就,如何说得准?”

“只要回来,便一定能功成名就。”薛明琬却笃定道,她知道当年那些随景王出征的公侯子弟,后来不是平步青云,便是恩及家族,譬如李登,他虽身死,陇西李氏的眷顾却始终未曾减去,便是后来牵扯进了国本更易的兵变,也终究保住了家声。只是这笃定落在薛时祁眼中,便是这幼妹到底还是天真,他揽住幼妹,暗想若是自己能平安归来,却未立寸功,只怕妹妹要失望了。

出征之事虽定,但仍需整顿粮草兵马、武备辎重。因此前止修兵戈,整顿起来并不是太容易的事,所幸兵部仍留有此前的军备名册,整顿起来到底有章法可循。

“你那封奏疏,如今当真是洛阳纸贵。”南阳侯世子、如今的宁国公主驸马叶麟道,他这话所言不虚,便是他们正对饮的酒楼中,都隐隐听见堂中正议论着他那封奏疏。

“那也是阿观润笔的功劳,你知道,我文采算不上好。”秦赫说,他作寻常富贵公子打扮,素衣白袷,金冠束发,只是容貌风采太过夺目,哪怕是同叶麟独坐在这阁上一角,也频频引来他人注目,“若论文采,京中确实无人能出其右。”

“典故辞藻,不过皮肉,立论立意,才是骨相。”叶麟并不认同他自谦之辞,“公主劝你不要太过冲动,但以现下情势,你留在京中确实只会处处受制,旁的不提,至少婚嫁之事可以缓上一年半载,待你回京之后,再做打算。”

“我就知晓哥哥最懂我。”秦赫笑道,“金蝉脱壳是一桩,建功立业是一桩,还有一桩,有些异想天开,但我不得不为。”他垂眸望向桌案,以茶水绘出安西舆图,缓声道,“那日我在皇姐府上,偶然听人谈起那自江南运来的琉璃碗,本是产自大秦之西,故可谓之西秦。我回宫后翻阅古书,汉唐之时,琉璃、法蓝等物确实是自西域丝路而来,只是盛唐之后,河西沦陷,道路阻绝,才会改走海路。”

“如若能重开陆上丝路,则江南二省至少没了四成财赋来源,如此对陆氏才是釜底抽薪。”叶麟了然道,他知晓那收益不可谓不大,但诚如秦赫所言,这确实是异想天开,“古书记载,未必可信,便是真能找到那西秦古国,你又如何能教他们信你胜过陆氏,如何能保证陆上沿线能一路畅通?”

“我总要试一试。”秦赫静了静,道,叶麟知晓他于认定之事向来固执,也没有再劝说,正当这时,堂下却传来高喝,其声高远,他们在阁上亦能听见:“我虽家世不显,但我是真真报了军籍要去安西,仅此一桩,便胜过你们这些依赖家声的纨绔膏粱百倍!”

“这酒楼中竟有要去从军之人吗?”秦赫意外道,叶麟亦讶异,叫过侍从要他下楼请方才那人上来。

薛时祁本是一时激愤,本欲拂袖而去,不料却有一侍从拦住他去路,道楼上有贵人甚是欣赏他先前所言,想要与他一叙。

那人虽是随从打扮,神情却不卑不亢,显然是出自钟鸣鼎食之家,上楼过后,见阁中是两个年轻公子,左侧那个羽扇纶巾,神情散朗,气度已非寻常人物,右侧那人更是俊美无俦,他见他形容,只想到《世说新语》中道“珠玉在侧,觉我形秽”,又觉珠玉二字,失之精巧,此人之卓绝风采,若玉山天光,岂是区区珠玉可比?

“方才我听公子道已报了军籍要去安西,甚是钦佩。”右侧那人开口,声音亦如同金玉,“但不知公子先前为何同堂下人争执,只仿佛听见什么雁门,安西?”

“我是同他们他们争论景王殿下的奏疏,我敬佩殿下方略,他们却道我是见识短浅,纸上谈兵。”薛时祁面上亦有惭色,“一时激愤,故出此言。”

“景王亦不过一幼学少年,如何你看他一篇文章,便知他有方略了?”叶麟忽然道,嘴角笑意愈深,秦赫瞥他一眼,自顾自低头添茶水,“或许那文章也是他人代笔,非他所撰呢?”

“那殿下能知人用人,亦是人主之姿。他贵为亲王,享太子仪,敢亲赴边关,此等胆气,便非寻常人可比。”

“公子愿舍弃长安的富贵安稳投笔从戎,亦非常人胆气。”秦赫称赞道,他旋即话锋一转,目光亦审视,“但一将功成万骨枯,公子便不怕自己是无才的赵括,慨然从军,不仅于国于家无益,还白白送了性命?”

“何出此言?我祖父曾执节杖出入于万军,刀斧加身亦不惧,我只知在长安城中安享富贵,才是于家无益。”薛时祁道,那丝方被掩盖的激愤又破胸而出,“至于赵括,他虽无才,尚殉身长平,我既敢舍身,视自己为景王帐下一小卒,便是寸功未立,也无愧于国威家声!”

他掷地有声,言尽之后胸中仍有激慨,再回过神,见那两位公子俱面露欣赏赞许之色,才知他们是故意激他。“好气节,如此方为我大秦男儿胆色!”右侧那人道,“你说你祖父曾执节杖出入于万军,刀斧加身亦不惧,可是梁国公薛崇焕之后?”

“是,我乃韩城薛氏子。”薛时祁朗然笑道,先祖的名望家声,从未如此刻般教他自傲,“家中行二,族中行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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