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承毓

行军之事,不可为一无名小卒耽搁,因此秦赫先将那人托付给薛时祁,晚间驻扎在营地后才召他入帐密谈。他们所谈何事薛时祁并不清楚,也知道自己不该多问,但谈过之后景王便叫他过来,郑重其事地嘱托薛时祁好好照看此人,一定要保障他的安危。

此人定然于军情至关重要。薛时祁凛然,连连保证自己一定好好保护施蛮,随即便将施蛮带入自己帐中,问起他如何称呼,施蛮犹豫片刻,对他道:“蛮子,奴家人都叫奴蛮子。”

“好,蛮子。”薛时祁心想这名字可真是随意,但出于教养,他并没有于面上表露分毫,他指了指帐中的床榻,“往后你便同我卧在一处,若有什么需要的,同我说一声便是。”

他以为自己说的足够客气,不料施蛮在看了看帐中的陈设后,不自觉后退一步:“将军不必对奴这样好,奴不过是个骑奴,用不上这样好的东西。”

“这叫好吗?”薛时祁奇道,帐中不过一床榻、一桌案,薛府中的下人住的也比这好些,何以到了这小少年口中便是他高攀不上的东西了,“你此前便连个床榻都没有吗?”

“没有。”施蛮低下头,“奴只有张席子,还要同姐姐轮着用。”

薛时祁心中五味杂陈,心想原来是自己何不食肉糜,可也不能他说不敢用,他就真的不让他用了:“那是从前,往后只要在军中,总不至于缺你一张席子。还有,我不是将军,只是个校尉,你也不要自称奴,秦军之中,只有将士,没有奴隶。”

他不知道景王一定要他好好照顾这个小少年是什么缘由,但施蛮既聪明又乖顺,并且因是骑奴出身,很快便习惯了军中生活,他做惯了公子哥,到了军中无人服侍,身边多了个人,倒是舒心了几分,夜间他仍钻研攻读着景王给他的那张图,不时自己演示,施蛮本是安静坐在一侧,见他排演的沙盘,忽开口道:“不是这样演的!”

他一愣,施蛮咬咬牙,伸出手指着沙盘道:“这图上是要以长矛阻击骑兵,校尉却把矛兵放在最前,若真的这样演兵,别说杀鞑子,我们自己人便要人仰马翻!”

他不过是个景王要他收留的流民,甚至不是编入军籍的士卒,如此直白地说薛时祁错了其实是极冒昧的,薛时祁本觉不快,但倏忽想起薛明琬曾提醒他不要轻看小卒奴仆,想了想还是放下矜持,对他道:“那你觉得应当如何安排?”

“应当把火铳放在前面,马队放在后面,第一发火/弹命中后,立刻退后填充弹/药,这样三个人轮流出击,鞑子一定没有反抗之机!”他又指着那纸上的长矛,眼神更加笃定,“还有这长矛,应当排在最后,鞑子多用弯刀,必须要近身之后才能伤人,这矛兵便是为了补足火枪的缺失,如若一击不中,还可把鞑子挑下马!”

竟与景王那日所说分毫不差,只是言辞不及景王文雅,却比景王所说的通俗易懂许多:“我照着你说的试。”薛时祁道,想到这军阵他费心研究数日仍不得要领,施蛮却只看一眼便能看出关窍,心中酸涩之余,更生感慨,“等到了云中,你也留在我身边帮我看文书罢。”他顿了顿,忽想到他还不知景王如此看重他是何缘故,便又补充道,“只消殿下不需用你。”

到云中后,秦赫便把施承毓要了过去,薛时祁这才知道,云中郡由睿王旧部宣武将军钟深镇守,撤防之后朝中便又委派一位监军孟柏,前日云中城中一待嫁少女与母亲到集市中买新婚用品,鞑靼人看中少女美貌,纠结同伙强抢,施蛮挺身而出相救,鞑靼人遂恼羞成怒杀死母女二人。

此事激起民愤,钟深恼怒,主张务必严惩,然孟柏害怕再起战事,遂只欲压下此事,称乃是少女与施蛮有私,责打他二十棍。鞑靼人洋洋得意,更认定秦人软弱易欺,公然在城中劫掠,甚至深入河西,钟深带兵还击,才堪堪将鞑靼军队击退。

若仅仅是冤枉施蛮一人,还称不上大事,偏生还酿成了大祸,这可不是能轻易事了的。孟柏骑虎难下,便想杀施蛮灭口,如此景王过来也是死无对证,但钟深也不甘坐以待毙,秘密安排施蛮南逃至茂州府,带上他的信物寻求景王庇佑,是以来到云中后,孟柏本以为死无对证百般狡辩,薛时祁带施蛮出来,才堵住他的口,坐实他断案不公。

“君领监军之职,却徇私枉法,酿成大祸,往后军中之事,不必置喙了。”秦赫冷冷道,薛时祁有些失落,以为秦赫对孟柏应当同那茂州府知府一般一剑杀了才叫爽快,却也不敢多嘴,只等着一会儿领施蛮回去。孟柏告罪退下后,秦赫看向施蛮,眼中既有欣赏,又有怜惜:“此番是你见义勇为,但抢掠之事,并不罕见,难得你不仅冲冠一怒,孟柏威逼之下,也不曾妥协,如此看来,你品性的确高洁。”

“殿下想错了。”施蛮道,秦赫不禁有些讶异地望着他,与如此夺目的容色对视实非他此前敢于想见,况论此人还是刚刚才为他主持公道的贵人,施蛮脸上微有羞惭红色,赶紧叩首想要回避这样的对视,“奴之所以拔剑而出,是因奴父母皆乃鞑子所杀,姐姐亦因不堪受辱自尽,奴在集市上遇到那对母女,便好似遇到昔年无能为力的奴和姐姐。”他声音中带了哭腔,砰砰又是磕了两个头,“但奴终究还是未能救下二人!”

帐内一时寂寂,薛时祁低下头,想着若是受辱的是自己的母亲和妹妹们,自己必然也是虽死不易。座上,秦赫垂眸,李登几番望他,眼中隐隐有担忧之色,良久,秦赫才缓缓道:“你父母死于鞑子之手,孤父母亦死于鞑子之手,施蛮这个名字潦草了些,你既因父母之故深恨鞑子,往后,你便名‘承毓’。”他起身,亲自扶起施蛮,“你是骑奴出身,想来骑术尚可,往后到孤帐下做亲兵罢。”

施承毓。薛时祁咀嚼着这个名字,觉得是比蛮子好听。他并不知晓的是,在薛明琬的记忆里,在她成为皇后后所知晓的世界里,施承毓从来没有“施蛮”这个旧名,那时的他,已是秦赫亲封的定北侯,是经略安西、领四镇事的骠骑大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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