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洵失败了,但他做的是前无古人之事,又是他第一次尝试,所以他并不觉得有什么难以接受的。如果他没在这期间因许成荣的天灵反击,令他受了自己都没能料到的伤,他大概能更愿意接受这次的失败。
伤势暂时被控制住后,他就去了趟合庄,然后得知了殷殊连的出逃,脸上难得有了阴霾。刘岸之死于他倒没什么,只是失去了个有一技之长能帮他做事的人,略微有些可惜罢了。他看着失魂落魄又惴惴不安的夏平溪,对他说:“你觉得,我还有留你的必要吗?”
“有。”
夏平溪的声音里有无法抑制的恐惧,可说出这个字时却是坚定的。宗洵脸色稍霁,又道:“说来听听。”
“我跟在义父身边多年,我可以接替他为您效劳。”
“你?凭什么?”
“义父能做到的,我也能,我可以做得比他更好,只要您愿意给我时间。”
“多久?”
“一年,一年后我会给您满意的答复。”
“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要为义父报仇!”
脸上阴郁全无,笑意悄然爬上嘴角,宗洵说:“原来,我竟是有些看走眼了。好,我就许你一年的时间。”
“谢过掌门!”夏平溪跪倒在地,向他深一叩首。
随后,宗洵将目光投向棠止三人,问:“你们,有什么要说的?”
“叛徒。”
“什么?”
“他是叛徒!他自己一个人跑了,所以他是叛徒!”
这么久了,宗洵见许成闻居然还能说出这么一句完整的话,笑意更盛。
“你怎么能这么说他!”
此时,谢颜兰忍不住了,出言反驳他。许成闻却充耳不闻,嘴里不停地小声念着“叛徒”二字。棠止出手拦住了她,没让她继续与人无谓地争辩下去。她自己则拿出了一封信,对宗洵说这是殷殊连走前留给她的。
信上只写了一句“抱歉,望各位日后珍重”,宗洵看了眼就随手烧掉了。他没再问她,而是又转向夏平溪道:“能感知到灵气吗?”
“能感知到一点,但至今不得修炼的法门。”
“足矣,这一点,你比你义父要强些。这枚丹药和这几张符咒你收下,日后还会有人来这,你不必担心会落得你义父的那种下场。”
再度叩谢过了宗洵,见没别的事了,夏平溪便恭送他离开,跟着自己也走了,没有理会身后来自棠止的冰冷的注视。
他对宗洵说的话,句句出自肺腑,外人不大相信,他自己却是问心无愧的。没人了解他的身世,包括刘岸。他从刘岸那听来的说法是,当年他仍在襁褓之时不知被谁丢在了郊外的树丛里,那时正值酷暑,亏得他命大,有树荫遮蔽,又逢落雨,得以苟活多时,接近奄奄一息之时,被路过的刘岸发现并带走。
刘岸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他捡回这个孩子是想用他来试蛊,他也确实这么做了。意外的是,这样年幼的一个婴孩居然能在蛊虫入体,受了一番折腾后活下来。刘岸由此产生了新的念头,他以时节为姓,再借了捡到人的地方县名,为他取了“夏平溪”这一姓名,当作义子养在身边,教授蛊虫之术。
初闻自己曾被义父拿去试蛊一事时,夏平溪震惊了,但到释然,他只用了半日不到的时间。他没有那时的记忆,在他能记事后,刘岸从未做过伤害他的事,这对他来说足以让他不去计较义父早年的狠心。
在被殷殊连打晕,过了许久才苏醒后,夏平溪在自己义父的尸身旁守了很久。当时他就在想,他一定要找到殷殊连的下落,他绝对不会让这个杀父仇人逍遥于世。他还想,如果有什么办法能让义父活过来就好了,听说只要把人的魂魄留在身体里,人就能继续活着。哪怕因此复生的人不再能完全和生前一样,那也没关系,假如这人能按照自己的想法说话、行动,活成自己最想看见的那样,那就更好了。
那样的话,义父待他,就不会像以前一样冷淡了吧……
合庄这边的事情暂了,宗洵回到了流栖阁,与穆也见了一面。穆也听完这些事后,说道:“小瞧他了,竟能有这本事。我猜他能逃脱,八成与天灵脱不了干系。”
“所以,我这算是又多了个必须得到天灵的理由?”
穆也笑而不言。
“此次受天灵所创,其威力有些出乎我的意料,直接强行剥离天灵的路子,比我预料的更难行得通。”说着令人丧气的话,宗洵的脸上却不见一丝消沉。
安静地思考了一阵后,穆也回他:“你以一般生者之态,想要凭借自己高深的修为切断人魂与天灵之间的关系,最后失败,或许是没能胜过这世间自然法理的缘故。”
“照你这么说……离魂术如何?”
“以你的能耐,不妨一试?”
“还有别的说法吗?”
手指在桌上轻叩几下后,穆也答:“移花接木。”
宗洵笑了笑说:“是要再多费些心思了。后面我闭关疗伤休养之时,有劳你多上心,不会太久。”
“你放心,他人是逃了,消息却逃不了。这些事会留在他那,至死也见不了天日。”穆也笑答。
经祁宁连日纠缠不休,百般央求后,施净秋终于松了口,答应开一坛酒,让他和殷殊连都尝一尝。虽然听朱添说这酒不会很烈,但施净秋还是提前准备好了解酒的汤水。祁宁为了这一次品酒,拉着殷殊连一起做了一桌子下酒菜,好酒配好菜,再与人闲侃至夜半,那可真是美事一桩。
备好了酒菜,三人围坐一桌,开始就着这桌美酒佳肴闲聊。有趣的,平淡的,常见的,稀奇的,与自己有关或是无关的,都被拿出来摆在台面上,供人消遣。
酒坛子在施净秋的手边,她给那两人饮酒用的,是两个口小身窄的茶杯,这样一来,方便她把控两人喝的多少。祁宁不知道自己的酒量如何,从他数杯下肚而无觉来看,应该不会太差。他喝的比施净秋还多,如果不是见他始终神色清明,口齿清晰,脸上连半点红晕也无,她是绝对不会同意让他继续喝下去的。
殷殊连倒是个不会贪杯的,只慢慢啜饮了两杯,但这人的情况却是三人之中最不妙的。原本他的话就不多,到后来更是一句话也不说了,祁宁光顾着自己胡侃,没太在意他,施净秋稍微留心了下,但看他坐姿端正,像是在认真听人说话,脸上亦无酒色,便也没去管他。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祁宁说累了,想叫人一起收拾收拾下去休息时,他叫了一声殷殊连的名字,见他端正坐着却没有回应,两人这才发觉了他的不对劲。
“姨娘,你说他这是怎么了?”
“大概,是醉了吧?”
“你见过有人醉了是这样的?”
施净秋一笑说:“我也是头回见。”
祁宁心想这可真是奇了,立时有了要逗弄人的心思。施净秋一看他那张笑脸就知道他接下来会有什么动作,也没拦他,就这么坐在那喝着手中的酒,准备把两人当乐子看。
还好祁宁懂分寸,没想做什么过分的事,只将右手摆到殷殊连的面前,伸出一根食指,问他这是几。等了好一会儿,殷殊连才回答了他,说的倒是没错。随后祁宁又伸出一根手指,继续问同样的问题,他依旧答上来了。
就在祁宁伸出五指还要问时,他的手却被殷殊连一把抓住了。这一刻,祁宁愣住了,施净秋也停住了将酒送到嘴边的动作。紧接着,两人听到殷殊连说了一声:“宁宁。”
“你叫我什么?”祁宁一下子拔高了嗓门。
哪想,这人还知道他不高兴了,马上小声改口说了句:“祁宁。”
“这次就先放过你。”祁宁哼声道。
手被握得有些紧,不太舒服,祁宁想用左手把殷殊连的手掰开,结果却是连自己的左手也被他握紧了。两人一时间就这么僵持住了,趁着祁宁还没动真格,殷殊连问他:“我可以和你说说话吗?”
“嘴长在你脸上,我还能不让你说不成?但你说话归说话,动手做什么?你给我先放开了再说!”
似是内心挣扎过了一番,殷殊连听后好半晌才缓缓松开了手,然后他说:“我总觉得,你住在这里像是真的与世隔绝了一样,会和山下的人往来,却没有一个知心的朋友。你在这世间,只有师傅她一个人,好像一根线把你牵着,只有这样,你才不会飞走了。”
“什么线,什么飞走了,我又不是风筝,你在说什么胡话?”祁宁满腹疑问,皱眉道。
“你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他本来不想再听殷殊连的醉话,可见这人看着自己的眼神痴痴的,便耐住性子回了他:“你先说,什么事?”
“我……也想成为牵住你的线……可以吗……”
短短的一句话,好似抽走了殷殊连的底气,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但祁宁都听到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想和我成为很好的朋友?那没问题啊!我们现在不就是……”
“不是的,我是想说……”
后面的话还没说出口,祁宁就听到面前传来一声闷响,他见殷殊连重重地一头栽倒在桌上,任自己怎么晃他都没反应,心中不禁郁闷了起来。在他没有注意到的身侧,施净秋默默地从桌下收回了手。
“姨娘,那现在要怎么办?”
“才喝了两杯酒就这么头脑不清醒,我送他回屋,你随便收拾下就管自己睡去吧,其余的不用你操心。”
说完,施净秋就揪着殷殊连的衣领,将人连拖带提地带出了门。祁宁坐在原地发呆,回想着殷殊连说的那些话,好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便不再纠结,只暗下决心待人酒醒了,一定要问个明白。
施净秋把人带回屋时才想起自己把醒酒汤落下了,觉得自己真是昏了头了,怎么能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于是看倒在床上睡得没了知觉的殷殊连更加不顺眼,随手隔空一挥给他盖上了被子,就不再理会,想着让他自己睡到酒醒就行。
次日,天一亮,殷殊连缓过神来,只稍一回想便吓得要出一身冷汗。他跑出房,在院子里遇到了无所事事的祁宁,心里紧张极了,却不得不强迫自己装出悠闲的姿态。
“酒醒了?”祁宁一看到人就问。
“醒了。”殷殊连答。
无言相对了片刻后,两人又一起开口说:“我……”
“你先你先。”
这种时候殷殊连就顾不上谦让了,他问:“昨晚我喝醉后,有做什么或是说什么吗?”
他这话问到点上了,祁宁心中一乐,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叫他走近些,再伸出手来。殷殊连不知所以,怀着不安的心照做,一抬起双手就被祁宁同样用两只手握住了。
他叫他“宁宁”。
殷殊连的心因这一握瞬间吊到了嗓子眼儿,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这一句话惊到魂儿都要飞了。
“我,昨晚,这样叫你了?”
“是”祁宁压着眼皮,目光里好像藏了把小刀,看着他说,“这事就先不和你计较了,你听我继续说。”
殷殊连点了头,祁宁就放开了他的手。他将手收回背到身后,祁宁的手心不算热,被握住的这点时间里攒出的温热没两下就散了,他有些留恋地用指腹互相来回轻蹭双手被握住的地方。
祁宁看不到这些,他只顾自己把昨夜殷殊连对他说的那些话复述一遍,就连说话的神态和语气也学了有四五分相像。在说到最后一句时,他收了声。
听了自己亲口说的那些话,殷殊连已经快要自暴自弃了,可听祁宁的意思是他也不知道后面要说什么,本该放心的他,却感觉自己好像在准备拼死跃过面前的断崖时被人一把拽了回去,不是松了口气,而是泄尽了浑身好不容易攒足的力气。
“如果你还有印象的话,能和我说说你后面的话是什么吗?”
神志清明的状态下,殷殊连当然不会说出实话,他的回答是:“我是想说,我想与你成为至交。”
“就这样?”
“对,就是这样。”
总算知道了答案,虽然心里隐约还觉得有些异样,但祁宁还是接受了。他弯了眉眼,说:“那你可能还得再努力一点了。”
殷殊连笑着说好。
祁宁拍了拍他的肩,转身就要走时,又猛然一回头说:“差点忘了,姨娘说让你今天去找她,她有事情要说。”
不用问也知道大概会是什么事了,殷殊连回了句:“那我现在就去找她。”
他先按习惯去敲了施净秋的门,但无人应答。耐心等了一段时间后,他将此事告知祁宁,祁宁便让他去山上的亭子里找找。果然,他在那里看到了施净秋。
“来的挺早,坐吧。”
一向听她话的殷殊连这次没有照做,也没有回话。施净秋回头见他微垂着头站在亭子入口,语调有些冷淡地说:“我还没说什么,你这是要自罚给我看?”
“师傅若要罚,弟子绝无怨言。”殷殊连抱拳行礼道。
施净秋没有马上接话,她往旁边走了两步,抱胸背靠亭柱,右腿搭在左腿上,脚尖轻点了两下地面,又停顿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开了口。
“你对宁宁,存的什么心思?”
“……”
“不敢对我说?你都敢当着他的面……”
“我想与他,心意相通,长相厮守。”
“……你要如何与他厮守?”
“我还以为,师傅会先问我,身为男子为何会对另一个男子有这样的心思。”
“……这不重要。”
“那我回答师傅的问题。只要祁宁愿意,我就可以一直守在他身边。”
“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
“回这么快,可我却觉得你把这事说得太早,也太轻易了。不管是宁宁还是你,都还年轻,将来的变数何其多。”
“无论有多少变数,我待他不变。”
“且不说我现在能不能信了你这话,你先再回答我几个问题。”
“师傅请讲。”
“你是修行中人,以你的资质,往后你的寿数与他会有多大的差别,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再者,你有要事在身,从宗洵那样的人手中救出你的同伴,或是向他报仇,都会让你必须把修炼之事放在头等要紧的位置。为了这件事,你要花多少精力,经历多少次闭关,顺利些也就罢了,若是遇上瓶颈,一次闭关就可能耗去数十年,在此期间你要让他一直等你吗?你就不怕他心有他属?我说句难听的,运气差些,他都未必能等到你出关见上最后一面。就算,我前面说的那些都没能成为你们的阻碍,可他百年之后呢,你又要如何自处?”
“师傅说的这些,我都想过。他无意再等我也好,我要独守余生也罢,我都不怕,我只怕他难过。”
“……我无心阻拦你,我只是在提醒你,你与他,道不同,此生即便有情,也注定难以如愿长久。不如趁着他还没察觉,你先自行断了这个念头。”
“……”
“日后我会帮你与他少些往来,他不会怨你,时间久了,你自然就……”
“那师傅您呢?”
“我什么?”
“您也是修道之人,既然您懂这个道理,那为何没有这么做?祁宁为什么会长成现在的样子,我想您比我更清楚,不是吗?”
“我与你不同。”
“有何不同?”
“他是我姐姐的孩子,我没有别的选择。”
“师傅这么说,那我也没有别的选择。”
“呵,好,那我最后问你,你要如何与他心意相通,若他无此心,你当如何?”
“我,我只尽我所能。待我知他有心,我再将此事挑明。若他始终无所觉,或是知道了却不愿,我不强求,我怎样,都由他定。”
话说到这,施净秋站直了身子,无声地又看了殷殊连几眼,没再说什么就提步离开了亭子。殷殊连在她身后行礼,说了声“恭送师傅”,而后独自留在原地,又过了会儿,脸上浮现出了浅淡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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