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八十八章

祁宁在昏睡的那几个月里常会陷于过往的记忆中,时而连贯时而跳跃,既有他自己的,也有殷殊连的。他的意识在撞上这些回忆时,像是落在坚实地面上的水珠,乍一落下,溅起细小的水花,然后融入其中,便没了原本完整的样子。

他在混沌之中,没有情绪上的起伏,只有真切的痛感,也不知身体内有两股力量在博弈厮杀。最早的那些天里,两方力量搏斗最为激烈的时候,他身上的灵力混乱不堪,肆意冲撞,似洪流四处摧残。待双方暂时偃旗息鼓时,灵力又会如涓流一般,缓缓修复着受损的经脉。

这一切在秦孟珏看来实在难以理解,她与自家的两位师兄都不敢轻易加入乱局,只能见机帮祁宁保住那些饱经伤害的经脉。这期间林致桓寸步不离,他不知祁宁那时是什么感觉,但见他一直在挣扎,露在衣物外的皮肤上常是青丘纵横,他难过极了,想到自己曾听到过的一个秘术,可以替人分去肉身之痛,便总想着他要是会了该多好。他不仅想为他担苦,就是将那聚魂丹移到自己身上,他也是愿意的。

事情有了转机,是在大约一个多月后。似乎是终于分出了胜负,有一方彻底压过了另一方。在这之后短短几日内,聚魂丹一点一点地不见了踪影,祁宁的身体不再经受折磨,就是他人还昏迷着,旁人一时半会儿也不好断定他什么时候能醒。

还是没人能理解这样的变化源于何故,但经过几日的观察,有秦孟珏三人共同判定祁宁不会再受聚魂丹所害,林致桓也就安下心了。往后大部分的时间还是由林致桓在旁关注他的身体状况,那三位则视情况轮流抽空来看望。别的不说,光是他能化去聚魂丹这一件事,就足以让秦孟珏始终不忘将一部分注意力放在他这。

又过了一段时间,祁宁身体内外都不见一点伤了,只有人还在闭眼躺着,林致桓才开始分出一些精力放在自身的修行上,封明竹也终于能劝得动他让自己偶尔来替他。

在林致桓等人走后没两日,祁宁醒了。意识逐渐恢复的后期,他能感知到身边有人常陪着他,是一个能令他就这么安然睡着的人。他一睁眼就下意识地望向床边,天色正亮,却没见到一个人影,心中不免有些失落。

“以前老是不清不楚地躲着人,现在却希望睁眼就见人守着自己,真是太贪心了。”祁宁在心里想着这句话,无声地抿了下有些干燥的嘴,趁支着上身的手臂还没发麻,掀起被子下了床。脚一着地,腿上就传来了酸涩麻痹之感,经脉被修复后,虽有林致桓帮着疏络经骨,但数月没下床走路了,他的腿便以这种方式传达了自己此刻的虚弱无力。

在屋里走走歇歇了一阵子后,他感觉腿恢复得差不多了,就往屋外走去,想找个人说些什么。住在附近的铃音岛弟子因秦孟珏打过招呼,一见到他人就主动上前问候了一声,并在他的同意下带着他去找了秦孟珏。

见了面,秦孟珏先是细细询问了他的状况,确认他没有任何不适了才问起他对于自己体内的聚魂丹被解一事有没有什么猜想。这件事在来的路上祁宁就想过了,以他对自身状况的了解,没想多久他就有了个几乎能有十成肯定的答案。

他从未接触过这种丹药,修为也没强到能够压制住药效,来时他又从带路的那位弟子口中打探了点消息,知道了秦孟珏连月来都在为这事忧心,便知他这是靠自己解了药。而他身上有本事解药的,除了天灵也没别的了。

对此事再加以深思,祁宁推测在其中起了最大作用的应当不是天灵本身,否则就不会有可以将它用在黎族人身上的说法了。真正化解了聚魂丹的,应是祭魂术。这两者在争夺他的魂魄的过程中也许是术法的威力更甚,又或是它于自然法理之中次序高过丹药,类似于人种五谷,再怎么想方设法用一粒种子种出更多的谷子,也得遵循谷物生长的规则,人为之力拗不过先天规则。

在这场争夺战中,大概是因为聚魂丹的药效太过猛烈,祭魂术无法容忍它的存在,这便与之有了个你死我活的结局。

这些想法祁宁当然不会说与秦孟珏听,不是不信她会为自己保密,只是觉得以她的为人,她很可能会因此分出精力来帮他解决这个比聚魂丹更加无解的问题,这就没什么必要了。他从做出决定的那一天起就知道自己走上的路的尽头是什么,到了今天,他已经差不多能看见尽头了。

“我想可能是我修炼了离魂术的缘故,我的魂魄对于聚魂丹来说或许比常人更难对付,后来又因为各种各样道不清的变故,丹药便彻底失效了。”

秦孟珏对他的这个回答显然不是很排斥,思索后她又说:“所以这丹药用在魂魄情况特殊的人身上,有可能可以凭人自身去解决,这倒是可以理解,不过对于我研制解药就不大有帮助了。”

“没能帮上你的忙,可惜了。”

“这是什么话,你能自救已是很好了,又让我知道了这药确实是有解法的,也算为我添了点信心。而且我只是暂时想不到从你这种解法当中能得到什么启发,将来某个时刻万一有灵光一现,那不就是帮了我大忙了吗?”

“也是”祁宁说,“以你的本领,我相信药总是能解的。”

“但愿吧。”

两人片刻间没了话,祁宁看她没有再要说什么的意思,便主动问她:“我想再问一问,你知道林……林致桓和明竹他二人现在何处吗?”

“可巧,我也刚想起来要和你说这件事。”随后,秦孟珏把这两人遇到的麻烦告诉了他,言语间既没有夸大事情的困难程度,也没有把它说得太轻松。

听着她说的,祁宁的心神都飘走了,等她说完了才勉强收回。他回她:“我与他相识一场,理应去帮他。”

秦孟珏没接话,她在找那枚吊坠,找到后递到他面前说:“你想帮他可以用这个。灵犀石,你认得的吧?”

不用她详说祁宁也知道这种石头的作用,更知道她手上的这个从何而来。见他垂眸盯着自己手上的东西,不说话也不接过去,秦孟珏便补了句:“从他送你回来的那天起,他几乎日日夜夜守着你。”

有了这句话,祁宁弯了弯嘴角,只是看着不大高兴,他说:“就算我收下了它,我也没办法通过它找到林致桓,对吗?”

至此,秦孟珏认为自己没有再多说什么的必要。她正要收回手,却见祁宁飞快地拿走了吊坠,然后又说:“东西我先收下了,人我会有办法去找的。”

手心空了,秦孟珏面无表情地收回手,好一会儿后叹了声气,对他说:“你们两个可真是……太烦人了。”

祁宁耐心地等她说完话,直到听她说出后面的几个字,他没忍住笑了起来,回她:“劳你费心了。”

这下秦孟珏的脸上也浮现出了笑意,但没持续多久,因为她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她再次找出了一样东西,那是一个小瓷瓶,里面装着她亲手炼制的丹药,是祁宁好几个月前拜托她炼的。

为了这枚丹药,祁宁拿出了不少珍稀之物当作交易的条件。秦孟珏能猜到一些他拿这药是想做什么,她也一向不大赞成有人用这药,便在他第一次提出请求时以自己不差他手上的那些东西为由拒绝了。无奈他后来又找了她几回,态度诚恳,似有难言之隐,她终是没能回绝到底。

“你要的丹药,也一并拿走吧。”

“多谢,我会慎用。”

祁宁接过瓷瓶,将它与吊坠一同小心地收存了起来。收好后他又想到了一个人,接着问秦孟珏:“你知道安榭他现在怎么样了吗?”

“安榭?”

“就是给我下了聚魂丹的那个人。”

“哦,我想起来了”秦孟珏顿悟,“他被带回岛上后是由我二师兄去安排的,据说是让种树去了。”

“种树?种的什么树,难道也是冬归树?”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这个。”

“姚兄这安排倒是与我想到一处去了。”祁宁笑笑说。

对于安榭这个人,祁宁说不出原谅的话,他的所作所为差点毁了自己多年的心血,但他也着实恨不起来。他已经有了一份恨意,自他的心口长出,以血为露水,以肉为养料,肆意生长钻入骨髓,早就令他成了空心的躯壳,再无力去供养新的仇恨了。

秦孟珏读不出他此时心中所想,只照实接过话:“这好像也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起初他为如何处置这人纠结了好些天,还来找过我,我没空理会只叫他换个人去问。至于他最后是不是真的听了谁的建议,那我就不清楚了。”

她心里有个想法,嘴上没说,但眼神中却透露了点什么。祁宁也没点破,和她拜别后就紧赶着出发,离开了明幻宫。

从千镜湖所在地朝东北方向行进,会遇上绵延不绝的诸多山脉,这些大山是越国与大周的天然屏障,加之还有不少大大小小的门派在山中各处修行,两国要打个战不仅得想办法越过这些山,还得尽量避着那些惹不起的门派,所以史书上有关两国间战争的记录可谓少之又少。

林致桓打小就听自家喜爱到处游历的父母讲过不少名山胜川,他虽未曾亲至,但手上有两位亲手绘制的地图,上面有记载的地名和山水名他都记得一清二楚。此次他孤身前去救人,知道了武磐山这一明确的地点,便能先按照地图上的标记走最近的一条路,这之后要找到人就只能靠他细心追查那一行人沿途留下的踪迹了。

去往武磐山的行程刚过半,林致桓就察觉到了一些异常。山林间多有飞禽走兽这很正常,他遇上了一般会主动避开,一路来都相安无事,可他却在后半程发觉自己似乎被盯上了,有不止一双监视他的眼睛跟了他好一段路。

行事如此鬼祟,林致桓很难相信对方不怀恶意。他开始有意无意地绕路,尤其会挑一些便于人隐蔽身形的路走,比起正面相抗,他还是更希望能借地形摆脱追踪。

这般动作谨慎细微地周旋了有大半日,他以为自己终于甩掉了对方,可走回原定路线没多久,他就感觉自己又被重新盯上了。这样下去不知还会遇到什么情况,对方一直只是跟踪却不现身,也没有要攻击的意思,林致桓没有因此放松警惕,反而有了个最坏的猜想。

趁着自己还有余裕去争取甩脱跟踪者的机会,林致桓一改先前的方略,转而加快了速度,大大方方地兜起了圈子。同样是在各个能阻断各方视线的位置间穿梭,这回他仅用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再次暂时让自己脱离了那些监视。

他不会再像之前一样指望能彻底甩掉这些眼睛,一捕捉到时机他便对自身用了一道隐息符,这是沈祎言先前给他的那几张符咒中的其中一种。既是要救人,又不好直接正面对付,那就只能智取。有隐息符相助,林致桓就可以尽可能地避开敌方的注意,不与人动手,只需伺机而动去把人偷偷解救出来。

对于沈祎言能想到这一点并主动提供了这种符咒,林致桓很是感激。没想到这符还没来得及帮他去救人,就先帮他自救了。

正如林致桓所想的那样,在他藏好自己的踪迹不出一个时辰后,便终于有两个人影出现在了这附近。

“前辈何必要等他跑这么远了才出手,现在倒让他找着机会躲起来了。”

“急什么,你要真是着急,何不当初就杀进明幻宫把人解决了,何必与我费那么多心思。你我都等了这么久了,也不差这点时间了。”

金羿于数月前带着宗洵的嘱咐去找皆空山人,因这老前辈不喜与人往来,常与禽鸟虫兽为伴,行踪难觅,他找了许久才同此人见上一面。但也只有见一面的机会,他那时连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出口,这人便又消失在眼前了。

后来金羿长了记性,把从宗洵那得来的破布条挂在身上显眼之处,再见到人时只让他看到了这东西一眼,就主动与他交谈了起来。待他说明所求之事后,皆空山人收走了那破布条,并答应了会帮他。

两人打探到林致桓的出身后,本想对那两位林氏下手,以二人的性命相要挟,迫使他不战自屈。可后来再一细致打听,他们知道了那两人修士的身份及其修为实力不俗之事,便放弃了这个打算。

皆空山人虽是个元神期修士,但他所修之道在于沟通世间生灵,借这些不会人言的生灵之力为自己做事,而不善亲手与人过招。迄今为止,他能做到从某些鸟虫鱼兽那得到一些消息,譬如它们所见到的某人的动向,或是召集它们帮自己对付别人。而对草木一类的生灵,他就有些不得门道了,至今只能与修炼出精魄的灵木交流简单的信息。

他同意帮金羿的忙,纯粹是为了还那破布条背后的人情,当然也有点忌惮某人的意思。帮个忙而已,他可不想把自己的命搭进去,所以当他认识到最初的想法难以付诸实践时,便立刻转变了念头。金羿见他连亲自出手试探一次对方实力的意愿都没有,心里便对他产生了一点轻视的意思,但他还需要此人的帮助,就没把这点心思表现出来。

两相配合下,他们盗来了一件东西,还抓来了一个人。皆空山人饲有席蛇,取其毒液再辅以几种药草进行调配,可得虚实水。拿这药水给人喝下,再对其灌输一段记忆,喝了药的人就会把这段记忆当成真的,解法唯有让人亲眼看到与这些记忆相悖的事实,不断向其证明记忆是虚假的,中药之人接受了现实,药效自会逐渐消解。

“那前辈接下来要如何把人找出来?他能掩盖气息,你我放出灵力都感知不到他的存在,总不能就让我们两个人在这偌大的山林里没有头绪地乱找吧?”

金羿确实没法单凭自己就把人从明幻宫里引出来,现下有皆空山人相助,不仅真的把人算计出来了,还只见到这一个人,就更好下手了,他便忍下了心中的急切,态度还算尊敬地问了问。

“照你说的,以他自身的本领能做到这件事,估计也是借了外物的缘故,难以长久。这附近我可比他熟多了,我们一天天找下去,他能躲哪去?他若有心借机摆脱我们,定然不会一直藏身于某处,只要他动过身,就必然会有痕迹留下,哪怕是蛛丝马迹,就算我们看漏了眼,也会有别的什么看见了再来告诉我的。”

“那此事,就全仰赖前辈了,晚辈都听你的。”这番话里有几分真心,皆空山人还是听得出来的,他懒得与这小子计较,只想赶紧办完了事继续过自己逍遥的日子。他也没回金羿什么客气话,叫上人就立刻找起了林致桓的下落。

封明竹带着郭兆一路飞奔向怀州,近乎日夜不歇。郭兆比不得封明竹有修为在身,但因心切,纵使一路辛劳,他也没喊过半句苦,硬是撑着在最短的时间里赶回了林家。

还没进林家的门,只在大门口一看,封明竹就暗感不妙。林宅的正门白日里常是敞开着的,时不时有人里里外外地进出,只要是熟面孔,负责看守的家仆都不会拦着。即便这样,也没人敢来闯门闹事,这里头住着的两位家主是何等人物,在怀州几乎无人不晓。

今日的正门照样是大敞着的,宅院内外也能看到有人走动。郭兆一见此情形就呆住了,封明竹因心里已有准备,便没和他一样呆站在大街上,一刻没耽误地走到门前向值守的仆役问了些话。

他从这些人口中得知,林家这几个月安宁得很,没出过什么乱子,非要说有什么大事的话,就是前阵子家主曾命人翻遍了整个宅子,说要找一个玉佩,可惜没能找着,也就暂且作罢了。

正巧这时管家的钱大姐从外头回来,见到了眼熟的人,叫了郭兆一声,把他的魂都叫了回来,问他:“你何时回来的?先前你什么招呼也没打过,就留了封信说要外出办私事,不知几时能归,两位家主知道了还托人去寻你的下落了,生怕你是出了什么事。”

“我……”郭兆把人的话都听进去了,但神却没完全回过来,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好在封明竹也听到了,过来替他回了话:“大姐这是刚办完事回来吗?我在路上遇到了郭兆哥,所以我们就一道回来了。”

钱大姐暂时被他转移了注意力,与他说起了话:“办了点小事,可巧一回来就碰上了你们。既是少爷的小师弟回来了,那少爷他?”

“师兄他还有别的事,这次就没和我一同回来。”封明竹答。

“那真是两头都不巧了,两位家主前不久外出了,现在也还没回。”

这可就更加不妙了,情况紧急,如果没有那两位长辈相助,封明竹便只能再去找别人,于是他问:“那林姨和姨父有说去了哪,什么时候会回来吗?”

“好像不是什么要紧事,只说要出去一段时日,不会太久,可没说去哪,也没说具体哪一天回来。你是有什么急事吗?”

“没,我就是问问”封明竹想了想说,“郭兆哥这几天因为赶路有些累着了,我先送他进屋吧。”

为免钱大姐反应过来继续问话,而郭兆一下子又没想好怎么回答,封明竹便借口和他先走了,钱大姐自然没有拦着两人。

送郭兆回屋后,封明竹向他交代了些事,还就地从林宅中取了块雁石,掰碎了分给他一半。这是他受祁宁启发想到的,这种时候恰好能派上些用场。把能做的都做了,该说的也都说了,他便不再逗留,紧着赶往另一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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