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行舟意识不清,漂浮在金色的云浪中。
无数碎片涌入识海,令神魂震颤不停。识海中,木头妖丹外层片片剥落,内部却抽芽似的生长,直至圆体生长出棱角,最终化成一个不伦不类的形状。
凭空出现的记忆并非是连贯的。
一个人的身影出现其中,不意外,有些陌生。
八荒三百四十一年,适逢西洲大荒,饿殍遍野。
谢海生从山下带回一个新面孔。
十五六岁的少年,身量瘦削,微低着头。到了一个新地方,不抬头,亦没有任何表示,只下半张脸紧绷着,异常沉默。
裹体的衣裳烂得像纸,勉强能看出原本衣料金贵,像是大户世家出身,又遭了什么难,沦落成这副模样。
谢海生抓着脸上一把大胡子,对赵行舟介绍道,“为师此次下山新收了一个徒弟。行舟,你是师兄,你来带他。”
赵行舟入门十年,受淬体的效果,样貌变化得慢,那时看着也不过十**岁。他右肩抗着锄头,左手拎着云崖竹种,闻言笑了,“谢海生,老子在这破山上待了十年,鸟都被我打得改道飞了,你还不放我下山,你还让我给你带新徒弟?”
谢海生早习惯了赵行舟这种态度,自知理亏,便轻咳两声道,“我不是说过吗,只要你突破金丹,我就放你下山历练。还有,在山上就好好叫师傅,不要带坏你的师弟!”
赵行舟切了一声,摆出一个漫不经心的表情,打量眼前眼前人。对方大约察觉到什么,忽然抬起头,冷冷与他对视。
凌绝海一样的云气拂过山巅,一张颇为惊人却很不好惹的脸从散乱的长发后显出来。双唇没有血色,下颌清晰,冷峻的侧脸直至左肋下染有一大片褐色陈血,不知是谁的。那双微微上翘细长眼睛又沉又暗,像一把刚出鞘就生了锈的刀,藏有一层很深的戒备。
这还有带得更坏的余地吗?
赵行舟微哂,想去找谢海生理论,却发现他这个不负责任的师傅,把人丢下,竟然就这么御剑走了。
沉默片刻,再回头看,只觉得无比麻烦。
而谢海生跑得这么利索,大概也是觉得这种情况棘手,索性撒手不管。
赵行舟出生于庶民家庭,父母早亡,作为孤儿在市井中流窜到十五岁,过得不算好,也算不上太差。
但他对这种眼神并不陌生。
拜入昆仑那年,正逢大荒第一年,他所处的城镇还未受太大影响,只是有难民陆续围在城外讨食,令城内生活也渐入窘境。
他见过形形色色的眼神。
从优渥的环境骤然堕入地狱,从衣食无忧沦落成濒死的饥民,目睹人间惨剧不盛其数,从死人堆里一步一步活下来的,就会出现这种不择手段的眼神。
眼下赵行舟手上还拎着云崖的竹种,无处安置,眼前这位新来的师弟显然也不是个好相处的。他对陌生人的事一向没什么耐心,也并没有兴趣打听对方经历过什么,便道,“你要是不想死,就跟我走。”
走出去一段路,身后毫无要跟来的迹象。赵行舟没有回头再说的意思,阔步走远了。
遥想赵行舟刚入门那段时间,谢海生不需要进食,丢给他几本心法,教了两招吞吐呼吸法,就放他自生自灭。
偌大一个凌绝峰,连个伙房都没有。赵行舟自己打了一阵的野味,吃得实在受不了,只能自寻活路,跑去周围峰找同门蹭饭吃。
时间长了,另外四座大山的膳房掌勺也习惯他常来常往。
原本觉得谢海生如此放养他就算极限,没成想新收了一个徒弟,比当年更不负责任,当真不管人死活了。
新师弟初来乍到的第一个下午,赵行舟并未多做理会。他在自己宅舍前打理好新栽下的云崖竹,又去观云主峰的膳房打了一份饭,方才慢悠悠回来。
晌午分别的地方不见人影,赵行舟秉承着不能把人真饿死的心理,找了几圈,在不远处一棵千年青松的树根上,找到要找之人。
少年半截身子趴在树根上,垂着头,残喘着呼吸,瘦骨嶙峋的手抠在树的缝隙里,用力过猛,将指甲绷得都是鲜血。
察觉到有人出现,少年一惊,猛地从树上翻到在地。随即强撑无力的身体坐起来,绷紧了眼神审视前方,稍有风吹草动,就欲爬起来拼命。
赵行舟自然无惧,把手中半热不凉的饭碗往地上一放,提醒道,“这棵松树在凌绝峰被地气养了几千年,我都拿它没办法,更别提你。”
少年不答话,强压着喘息,用更凶狠的眼神看向他,有针锋相对的恨意。
云浪在凌绝翻涌,古松仙气萦绕,两人之间隔着一层模糊不清的气海。
饭碗中一荤一素,米饭烧饼,外带两根卤鸡腿,碗被满荡荡的食物压得冒尖了,插空别着两根随手削来的竹筷。
等了一会,见对方没有接近的意思,赵行舟不再开口。走时,身后没有人跟上来,他亦没有留步。
谢海生把人丢给他,那他只要保证人死不了就完了。至于眼前人有什么想法,他并不在意。
而后一段时间两人再无交流。
赵行舟每天固定早晚两个点去松树下投食,态度散漫。对方从一开始隔着老远,浑身带刺,渐渐地适应环境,竟也在这种沉默中越走越近。
没几天,赵行舟在对方身上看到一层水汽,大约是刚沐浴不久。少年满身湿意坐在古松庞杂的树根上,连衣服一起洗了,浑身上下淌着水。脸皮白得不像活人,神情冷淡,五官轮廓清俊得有些锋利。听到声音便抬头看着他,看清来人后,警惕减去一分,双眼恰似两颗寒星。
相顾无言放下饭碗,再往回走时,赵行舟想,他这每天跟喂狗似的来来回回,算是怎么个事儿?
他回去拿了一套衣服,左右没新的,就是他刚入山时个子没完全长起来,穿剩下的。将就着对付吧。
赵行舟再回到松树前,把衣服丢过去就走了。
第二天送饭时,看到对方身上和他同样的衣服,赵行舟第一次萌生出“自己还真有师弟了”的实质感受。
连带着看对方整个人都顺眼不少。
而后又过几天,目睹长时间无言的进食结束后,赵行舟再一次耐着性子喊他,“喂。”
见对方坐着没反应,又道,“跟我走吧。”
这次,对方终于在他耐心尽失之前,向他看过来。
少年开口,嗓子沙哑得像是声带受损,有微薄的冷意,“去哪?”
“回家。“赵行舟手一挥,起身便走。
走出古松巨大的树冠,日光穿透断断续续的云层,直落在他身上,远处,昆仑群山多而险峻,凌绝山高,万里一览无遗。
回首,身后人慢腾腾跟上来。
凌绝从来没什么人气,这样多出一个活人,赵行舟感觉心情不错,边走边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不欲搭话,被来回问了好几次,不厌其烦,勉强开口答道,“陈时易。”
走在前面的赵行舟随性笑道,“行吧。我叫赵行舟。谢海……那什么,师父不在山上时,凌绝峰就是我说了算,以后你记得叫我师兄,知道吗?”
言罢,见对方还是没有要交谈的意思,赵行舟又道,“你叫我师兄,以后昆仑我罩着你呗?”
对方闻言,终于抬头,只冷冷回了他一个不屑的眼神。
那个眼神如有实质,激荡着神识之海,令赵行舟从久远的记忆碎片中忽然睁开眼。
不期然与另一双眼睛对视上。
一双和刚才回忆中完全不同的眼睛。神采奕奕,眼梢妖娆,含着浅淡的笑意。
隐约有花瓣落在赵行舟脸上,细微花香迎面而来,然后是女人一声笑,“你在此地睡了足有五天,我好心把你捡回来,不让人欺负你,你是不是应该好好感谢我一下?”
赵行舟一愣,觉得气息不对,开启神识去看她本体。
遂发现面前说话这位,竟是只花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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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天秘境是一片广袤无垠的山河画卷。
此地城池无数,有人生活其中,花草树木,生机盎然,高山瀑布,亦灵气蓬勃。逼真得令入境人分不清,此种宝地是否真实存在在天下的某一个角落。
一座名为溪诀的古城前,牌匾刻有一朵巨大的金莲,城门巍峨耸立,散发着古朴沉重,不可违抗的威严。深邃通道中泛起一丝混沌的光亮,正是试炼之地的入口。
溪诀城外,数以千计的修真者汇聚于此。
沿路摆摊不在少数,多是以物换物,法诀、法器、符咒应有尽有。
其中地级品阶的最烂大街。其次是人级品阶,也算常见。仙阶的就很少了。再往上天阶,那完全是可遇不可求。无论开价多么离谱,一经现世无不引发一番哄抢。更甚有实力不济者,被杀人越货,也是常见之事。
沈文铮和同门一身伤御剑赶至溪诀地带时,她摇摇欲坠,同门伤势较轻些,二人搀扶着落地,引起正道人士一阵不小的轰动。
她身为昆仑现任掌门最小的一个徒弟,天资超绝,不足百年已至金丹期高阶,又是一位剑修。
剑修战斗力本就比同阶修士再高半截,于这片金丹圆满封顶的秘境中,沈文铮几乎算得上是顶尖的战斗力。
加之她生的美貌,背后势力显赫,乃正道无数人拉拢的对象,亦是本轮试炼之地的热门选手,怎会还没开始就身受重伤?
一时间猜测纷纭,有人说她是身上带了昆仑的天阶神器,引发歹人埋伏。也有人说她是不巧遭遇了魔界的人。
只是魔界与人界的入口相去甚远,魔界的人想要短短几日内赶到溪诀这边搞袭击,并不现实。
扶着沈文铮的人同为昆仑弟子,出身紫霄峰,名为钟枫离。
他年长沈文铮几十岁,平时与其交际并不多。上次和她有交流,还是在龙砚峰一同观战那个树妖与金猊的选拔赛。
两人修为相近,钟枫离同为金丹高阶的剑修。只是其师长为人比较低调,所以名气不及沈文铮这样响亮。
此次拭武大会钟枫离并未参加,会被本轮秘境选中,也是阴差阳错。
所有人入秘境的落地地点都是随机投放的,钟枫离被投放的区域里溪诀非常远。他秉承着来都来了不如去溪诀城一试的心理,正巧在赶路途中偶遇沈文铮。
与其他修士猜测不同,沈文铮并非遇到修真者埋伏,也不是与魔界厮杀,她只是遇到了鬼域的人。
这事说来有些尴尬。八十年前南仲君和鬼王结下死仇,原本只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后来却不知怎么演变的,连带着昆仑全体弟子和整个鬼域一并结下死仇。
如今这份仇恨已然发展到了双方见面不死不休的地步,再没有可调节的余地了。
是故,当钟枫离见沈文铮一身是血被鬼域三位金丹期使者包围时,想也没想,拔剑便下去支援。
他修得主杀位,沈文铮则为主控副杀位,两个人搭配比想象中趁手许多,不多时便杀出重围。然而有伤在身,勉强赶至溪诀时,已是试炼之地报名的最后一天。
溪诀城门上一张巨大的天幕挂着天字一榜的榜单,上面密密麻麻足有近千个名字。天榜下方则是组队报名处,沈文铮和钟枫离对视一眼,一瘸一拐向着报名走去。
眼下沈文铮伤势未愈,但试炼之地机缘难得,不仅有三个神器可抢夺,还有许多外界想都不敢想的机遇。洞天秘境几十年未毕有机会进来一次,若不去试炼之地看一圈便回头,实在不甘心。
然而要进入试炼之地亦有强制要求,必须组队五到八人,凑齐天字榜上五个位置,才能进入。这五个位置分别是:杀位、控位、守位、探位、生位。
其中每个位置可以重复两位,但最少不能少于五人,最多不能超过八人。
眼下时间紧迫,相识的同辈大多早已进去了。沈文铮和钟枫离一个控位、一个杀位,还差守、探、生三个位置,不知何处去寻。
他俩势力不弱,站在组队台前十分惹人注目,欲结交组队之人前仆后继。昆仑弟子向来眼高于顶,对来路不明之人难以信任。可短时间内想要寻一个可靠之辈,又谈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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