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 27 章

赵行舟难得被噎了一下。想说点什么,最终因为什么都想不起来选择闭嘴了。

尸偶冲入院内,阴魂盘踞不散,五行祭鬼术布阵元素一并汇聚于此,意味着今晚魔修势必会动手。

正事要紧,赵行舟想了想,还是在走之前对陈时易撂下一句话,“我没修过探位,找人找位置都需要时间。”言外之意,你不要杀得太快,你杀得太快了我找不到人。

陈时易闻言却笑了一下。那种笑是赵行舟未曾见过的,目光轻雾般不再显得疏离,反而温和。他轻声念道,“赵行舟,真难得。”

“什么?”

“你还有觉得自己不行的时候。”

陈时易眼角微微上挑,眉眼清俊泛冷,连心情好时都隐含薄薄的锐气。赵行舟顿了顿,转过身嘴角也撩起一丝笑,“你说什么?”

这下是货真价实的挑衅了。

就算他赵行舟回炉重造,如今和眼前人实力差出一百个北洲,但面对自家师弟的出言挑衅,他还是忍不了,再过八辈子也不行。

对方显然知道他重复第二句不是单纯在反问。

赵行舟嘴角的弧度有些轻慢,陈时易挑衅的目光却也不避。两个人互不相让对视了一会,陈时易含笑轻声问他,“赵行舟,你是不是生气了。”

赵行舟却换了一个问题,“我以前教了你这么多,有没有教过你见了师兄要叫师兄?”

“教过。”

“怎么不听你叫?”

“你以前不管这个。”

放屁吧。

眼下没有记忆,赵行舟想反驳也没有依据,“那我便现在管了可不可以?”

“可以是可以。”

对方话意未尽,赵行舟挑明,“你说。”

还是那种笑意,陈时易掀起单薄的眼皮看他,“你现在打不赢我了,要怎么管?”

赵行舟反应倒是很快,哼笑一声,“哦,打不赢你就不能当你师兄了是不是?”

这话说的不像认真,却也不像玩笑。陈时易闻言一顿。

针锋相对的笑意敛去几分,盯住赵行舟的脸,“我没这么说。”

赵行舟打量对方两眼,神态好似池塘里晃着的一圈月影,突然被方寸外的打斗声吸引。视线巡回庭院中,注意力被转走了,声音也变得遥远,“我峰一向以实力说话,一个称谓而已,眼下你实力强,该你说了算。”

他们这厢闲聊,不耽误千奕在场中和三个尸偶打得有来有回。冬冬面对尸偶逐渐找到了节奏,有了招架之力,就是下手太轻,不足以限制住尸偶的行动。

只留后半场小道士一人抓着招魂幡,和鬼对峙,抖得和筛糠似的。

趁旁边人愣神之际,赵行舟看不下去了,对远方小道士喊了一声,“喂。”

背过的手腕一下子被人抓住了,力道不轻。有人冷下嗓音,颇为强硬,“赵行舟,我没有这么说过。”

这时小道士也回头,脸白得跟蜡烛一样,看赵行舟一眼就快哭了,“师、师、师兄。”

看看,这位虽然是假的,可比真的自觉多了。赵行舟语重心长地又唤了声,“师弟啊。”

前后两道目光同时锁定他。几百年没给人当过师兄,真不记得当师兄是什么感觉。赵行舟抬起空着的那只手,双指并拢做示范,“招魂幡可以用灵识引导,你可曾学过什么御灵的口诀么,不要一直傻站着……?”

嘱托的话停住。

有人在他身后握力加深,低声说了一句什么,不仔细听,倒以为恳求似的。

“师兄,别说了。”

这二字念出来,跟别人念出来的感觉天差地别。

赵行舟有一瞬间的走神。

恍惚间漫天红光覆于眼前,有人从空中跌落,守护阵随身死破碎。有人撑剑站在他前面,倔强倨傲,血染满身,只身敌众不肯走。

那日光比月下更凉几分。赵行舟心脏绷紧,像是被人下死力攥了一把,右手不自觉颤动一分。

说不出是为什么,他下意识回头看去。

血光中那张重伤濒死的脸被补全了。

没有示弱,掠过耳边的恳求之意也好似幻觉。那双眼中始终没有很重的情绪,却似刮刀,刀刀见骨。陈时易道,“你想管什么管就是了,难道我不听你就不管了么?”

袖袍下渗出一丝线样的黑水,垂落下来,未及地面便化散了。陈时易向着场中略移了下目光,“你再叫他一次,我就杀了他。我杀了他一样可以护你出去,你信不信?”

声音轻飘似雪,也像是从百年前来的。

右手不再颤抖。赵行舟侧身拦住他的目光,缓了口气,方才轻缓且慎重道,“师弟,收住你的心魔,不要让它在这里失控。”

眼前人微微一顿,赵行舟跟着放松声音,“不叫就不叫了,一个称谓而已,我没有那么在意。方才不过是想……”不过是想逗逗你。话头明明是你先挑起来的,谁想你这么不经逗。

也没想到因为这一句师兄,他会突破枷锁想起祭剑前的画面。握剑的手向来自持,什么时候抖过,这一刻竟也会抖。

“不在意,别人不过叫你两句‘师兄’,你表情都变了。”病容苍白,轻笑都显得气不足,“这么想给人当师兄,你有几个师弟?”

“一个。”见那团黑气有抑制的倾向,赵行舟调节心情,伸手拍了拍陈时易的右肩,安抚意味深重,“好吧。虽然想起来的东西不多,但在不在意我还是能分辨的。谢海生生前只收过两个徒弟,别人叫破天我也只有一个师弟。怎么,难不成我还能代替死去的师傅收新徒弟吗?”

眼下他不过一个树妖的身躯,不及弱冠的模样。如此去拍陈时易的肩膀,倒像是晚辈在安慰长辈,还需要对方微微弯腰才能与之平视。陈时易不知道有没有被安慰到,“一个不好吗?”

“一个正好。”这话赵行舟说得真心实意,发自肺腑。开玩笑,再多几个师弟师妹,一条命都不够祭的,还是算了吧。

和和气气聊了几句,赵行舟得以脱身去找破境线索。

五行木、火、土、金、水,对应五脏是肝、心、脾、肺、肾,对应方位是东、南、中、西、北。阴魂和尸偶汇聚于此,布阵者若想要阵法生效,必须待在阵内。

脏器已被取出,会依次分布在各个方位。赵行舟用时不多便在土壤中翻找出一块腐烂的软肉,辨别一下应该是肾。找到其中一个,再推剩下四个方位就简单了。

测算距离,在对应位置找到了心、肝、肺。最后赵行舟在东南方风窗后,找到了隐藏在此的人。

庭院中打得不可开交,王大公子从阴影中显出来,和赵行舟面对面,目光闪烁了几下,很有些咬牙切齿的意思,“是你。”

赵行舟废话不多说,右手一甩生出长枝,剑意缀于枝尖,锋锐之意尽显。不知为何,被他的剑意一激,王大公子额头亮起一个雾似的图腾,血染一般。而后对方目光一变,身体迅速开始衰老,侧身闪了过去。

不过一个呼吸间,王大公子面目全非,皮肤萎缩,变成一个身穿褐袍的苍苍老者。额头图腾忽隐忽现,双眼也染成诡异的暗红色。他的样貌和王大公子没有半分相似,审视着赵行舟,忽然像认出他那样,声音异常嘶哑,“是你,原来是你。”

幻境随老者变换样貌开始晃动。赵行舟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似乎有遗漏的细节在脑海中掠过,却来不及捕捉。

手中剑意再盛一分,斜挑直抹对方双眼。老者一招一避,忽而失常似的哈哈大笑道,“我认得你,我听说过你。你果然又回来了,那牛鼻子没骗人,真让老朽等到你!”

秘境里的疯子见多了,赵行舟沉了沉眼,不为所动。左手并双指顺着长枝一扫,立时闪过一层赤红色,比烈阳更灼目,只是转瞬即逝,逸散如星火。而后环身的微风渐起。

眼下以剑意带动全身,他能招引的风火元素极为有限,但短时间内仍有余地。反手以枝作剑,风声一停,原地直接擦出一道残影。

老者双眼一紧,躲避不及,被这一剑抹了咽喉。但他还是在笑,声音从破损的声带里流出来,漏风似的,“你杀了我,好啊,好啊!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离天幻景,你杀了我没有用,还不明白吗?天道有损,三界失衡。洞天秘境和从前大不一样,早就乱翻天了!”

不是一个人的离天幻景?赵行舟全身剑意未消,目光灼烈地看向他。离天幻境由人生前残念构成,一份残念,怎么可能容纳两个灵魂?

又想到入境前的小福洞,两个残缺的骨头,一个魔骨,另一个……是人。

魔族歪倒在地,声音刺耳,讥笑着断了气,“魔种没有丢,我辈迟早……魂归赤土,会自由的……哈哈……会自由的……”

魔修死了,场上的尸偶却没有失去控制。赵行舟意识到不对劲的地方在哪了。

一个福洞,两个尸骨,从一开始就不对劲。

另一边,夺魂一炷香时间已到。千奕浑身颤了一下,恢复对身体的控制。他傻了一样站在原地,对扑面而来的尸偶做不出任何反应。这时背后被人一扑,冬冬舍命推开了他,自己却被尸偶咬住脖子。

鲜血溅了出来。

一个圆形的阵光从庭院中升起,东南西北四方皆有一处亮光,唯独中心处的土位,恶鬼悬着,迟迟暗淡。

千奕被血烫了一下,第一反应是想躲,可愣愣地看着被拖走的冬冬,不知怎的,竟也冲上去抓住她的手。

冬冬一时没死,含泪看他,“师兄,你走,你走啊!”

千奕抖着嘴唇,狠了狠心,拔起手中软剑砍向冬冬尸偶,“不要叫我师兄,你又不知道我是谁!”他声音尖细,手不稳,砍了几下都是皮肉伤,限制不住尸偶的行动。

冬冬卸了力气,任由尸偶咬着自己的脖子,眼睛开始失神。

远处响起天塌了一样的轰鸣,魔修身死,微妙的平衡被打破了。即使无人强行破境,这幻境也在瓦解的边缘。

事态超出预期,赵行舟却冷静异常。

静下心来想,千奕和陈时易的人物动机都是围绕着抓鬼,五青派展开的。只有他,多了一条看似和正事无关却又不可违背的设定——钟情自己的师姐。

一旦做出违反这个设定的举动,他就会被幻境意识排斥。

早该想到的,幻境由造景者的记忆构成。若造景者只有一位魔修,他不该对五青派内部的恩怨情仇如此了解。

还有大师兄身上反复被提及的伤,只有造景者在乎的事才会被反复提及,这些看似无关的线索早已指向一个人。

冬冬是第二个造景者,那个玉如意似的腿骨,是冬冬的腿骨。

一个离天幻境,两个残缺又水火不容的灵魂。

却不知冬冬原本道名叫什么?没想到筑基期这样一个不谙世事,连初级尸偶都打不过的小女孩,日后会成长到化神、大乘、更甚之渡劫期的老前辈。

她困于此地上千年,不得解脱的残念又是什么呢?赵行舟无从解释。

要解决现在的处境有个非常简单的办法,杀了冬冬,不必承受反噬,立时就能出去。

不过赵行舟没有动手。

事已至此,幻境崩坏在即,他不做和自己道心相悖的事情。

有人出现在他身边,从背后单手拢住他的前额。那里眉心处发烫,脆弱不堪,幻境反噬近在咫尺。

磅礴剑意似厚重云层般将他神识护住,沉息翻涌。赵行舟没有抗拒。

他师弟如今比他和师傅生前加起来都能打,自己弱得跟什么似的,不必矫情了。

千奕神魂完整,这类反噬对他没有影响。如此破境无非是空手而归,赵行舟只想了一下,便不再去管他。

只是今日魔修的一番倒让他想起从前许多事。赵行舟思绪万千,不由得含笑侧过头,问身后人,“师弟,我当年叛出昆仑,你可曾怀疑过我?”

“不曾。”掌下温冷,如背后人沉静的嗓音。

“那你有没有怪过我?”

片刻无人回答。

赵行舟欲再问,被人用手盖住眼睛。

幻境中溃塌一片,此处气息却薄得像一片雪花。

“你失约了。”

“什么约?”

“你自己想。”

“……”

这边魔修未死,还在缠斗之时,千奕也在和场中的尸偶做着无意义的搏斗。他一时间也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只是莫名其妙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对冬冬说,“你真傻,我又不是你的师兄,你救我干什么。也对,你要是知道我是谁了,肯定就不会救我了。可你干嘛对我这么好?”

冬冬眼睛无神,被咬住脖子,濒死之际,没有一丝要挣扎的迹象。

千奕的剑卡在尸偶的头颅上,没能让它松口,三个人一路被拽至光阵的最中央,却忽然他的左侧胸口处亮起微弱的光,和整个光阵融为一体。

随光起,千奕的胸口皮肤莫名瓦解,有液体渗出衣服,大片涌出鲜血,阵随之被染红。

头顶厉鬼随一声尖啸被吸入中央土位。

魔修身死时,五行祭鬼术,阵成。

尸偶没多久就失去力气,三人一起摔倒在地上。冬冬的眼中却闪烁起神采,如同回光返照,怔怔看着被血染红的千奕。

千奕一手抓着冬冬,另一只手慌张地抓向自己的胸口,“我这又是怎么了,救命啊!我……”

突然,冬冬的样貌开始变化。她轻飘飘从地上浮空立起来,千奕不由得松开了手。发簪松落,瀑布般的青丝垂落着生长,直至落到脚边。脖子上伤口融合直至雪白。她由少女长至成年,青色衣裙层层加深,苍翠欲滴,流萤满身。眼尾开始出现褶皱,浩然仙气灌满衣袖。

“明明只差一步就错过了,为什么你要入阵呢。”

冬冬的声音完全变了。嘴唇不动,声音仍从极远处飘渺而至。

千奕胸口流血不止。奇妙的是,他并不觉得疼,只是眼泪和鼻涕一起被眼前的变化吓回去了。

“你、你、你?”

“我筑基初时有一个死劫。”冬冬目光放远,自说自话道,“被人陷害,沦为五行祭鬼术的贡品之一。命悬一线时,一位与我交好的师兄身负重伤,替我走入阵中,阵成,一魂一魄都没能留下。”

而后微笑起来,仙气飘渺,“我找过诸多理由。若三师弟没有因为无聊的原因给大师兄下药,若小师弟传信传得可以再快一点,甚至,若大师兄能早点发现那里的不对劲,一切是不是就不一样了?我半生都在追踪当年那个魔修的踪迹,黄天不负,终将他杀了。我总以为在梦中替师兄死一回,与他就算两清。可原来不是。”

“你说,他当年明明可以一走了之,为什么还要入阵?”

千奕傻了,说话也开始结巴,“我真、真的不懂你在说什么……”千奕试图在场中找寻赵行舟的身影,想要问问这是怎么回事。却见酷似南仲君的男人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后,伸手遮住他的眼睛。

而后目光极冷地扫过来。

千奕一下子就像被人掐住喉咙,憋了又憋,要问的话戛然而止。

冬冬却也像是没在等答案,叹息一声,“罢了,我真正欠他的永远也还不清。活着没有认识到这个事,死了才会不得解脱。”

无人答话,冬冬抬手一挥,原本不稳定的幻境从大地开始破碎,而后却似察觉到什么似的,视线转向赵行舟二人方向。

看了半晌,冬冬笑容变了,“为什么呢……”

话音一落,却听“咔嚓”一声,冬冬仙气凛然的身躯随幻境一同破碎成影,从她的手中落下一瓣金莲。

余音愈发飘渺起来,“若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不如置身事外,你又何必回来……”

拢在眼前的手骤然用力,然后空了。赵行舟身体一轻,闯入一片金浪中。

幻境已破,并未收到反噬,却也不能挪动身体。有了前几次的经验,这次再看到金色莲花,赵行舟心中十分平静,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又来。

无数金色的莲花瓣裹挟着他下坠,翻涌,直至眉间刺痛,神海浮沉,跌入盛光万丈的记忆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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