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 28 章

八荒三百五十二年,春。

南洲四季炎热,鄱岭郡作为当年拭武大会的举办地点,春季闷热潮湿,细雨连绵。

张天茂轻松赢下几场决斗,合扇下台。旁边等着的同门比他激动许多,一声高过一声喊着,“张师兄好厉害!”“张兄不愧是你!”

被众人拥簇着,张天茂不以为意。

作为峰主独子,先天兑位满灵根,顶级出身配顶级天赋,板上定钉的下一任紫霄峰主继承人。类似赞誉的话他每天都要听几十遍,耳朵都要磨出茧子了,就觉得有些无聊。

他时常也会为一些对手之弱感到惋惜,但是天赋与生俱来,是最不公平、最没有办法的东西。他虽有同情,也仅限于小小的同情。

这种骄傲自满又水到渠成的心情一直持续到那年拭武大会结束的倒数第二天。

张天茂在台上被人打得招架不及,脸色不太好看。心里想,同辈这么多人,怎么偏给我排到他?!

同门相见是友好切磋,台下围的全是紫霄弟子,给张天茂喝彩的声音一边倒,衬得另一边声势寥寥。

对面是一位年轻的剑修,体态修长身骨极佳,披着昆仑同宗的霜色外袍,内衬却是几乎无人见过的鱼尾灰。无人站他身后,他也神色自若,孑然一身游侠似的,看上去不太认真。

二人在昆仑身份有点特殊,虽没有交情,也没有交过手,但对彼此都有所耳闻。

一位刚入门的紫霄小弟子好奇问旁边人,“师兄,这人衣领子颜色好奇怪,是哪个峰的同门?”被旁边师兄以一种有些羡慕、又有些别扭的声音解释道,“是凌绝峰弟子。要说诺大一个山峰的资源就被一两个人霸占了,修行比一般人轻松些也是应该的。这人作为凌绝峰剑修,眼下若赢了张兄,是胜之不武。我们只管给张兄加油就是。”

想到凌绝峰的各种传言,张天茂和台下人一样对自己没什么信心。可守御结界已立,众目睽睽下没有主动退的道理,对方攻守全无破绽,再打下去只会显露败势。

对方似乎看出了他进退两难的心情,没有咄咄逼人,反而换上一副调侃的眼神打量他,“我听老谢提起过,你就是紫霄峰那块宝贝疙瘩吧?”

老谢?什么老谢?什么宝贝疙瘩?

还没等张天茂反应过来,对方随手一甩将剑插回鞘中,浑不在意撂下句话就离了场。

“不打了,有空一起喝酒。”

提前下台算作弃权,此人不管,留张天茂和台下一干紫霄弟子面面相觑。而后欢呼声一层高过一层,张天茂头一次没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

会后两人当真约了场酒。张天茂醉醺醺问他,当时明明能赢,何必提前离场?

赵行舟笑意散漫,还很欠打,边拎着酒壶边道,剑修打赢法修没意思,控位打守位更没意思。

张天茂长这么大还从未从同辈口中听过如此不把他放在眼里的话,当下气得想吐酒。

不过后来他也隐约弄懂了此人的言外之意。

台下有那么多紫霄弟子在观战,赵行舟那时名声不显,会这么做无非是在师弟师妹面前为他保留几分薄面。

同为有秘境资格的人,酒后,张天茂主动邀请赵行舟入境结盟。二人不撞位,赵行舟答应得干脆,不过提出还要再带一个人。

张天茂问是谁,赵行舟说,我师弟。

凌绝峰峰主新收的两个徒弟,天赋之夸张,早已传遍昆仑宗门的高层。饶是张天茂这种百年难见的单天灵根,听他爹提起这两位时,也觉得不可思议。不过张天茂没什么不平衡的心情,一是他的出身决定了他想要的东西基本都能得到,没有不满,面对比自己厉害的人就会从容些。二是,他觉得赵行舟此人还不错,既然能做朋友,朋友之间就不必谈高下。

在听赵行舟说要带他师弟,张天茂当即答应下来。而后好奇地问赵行舟,那日他二人切磋,怎么不见你师弟来替你加油?

不想赵行舟直接笑出了声,那小子,算了吧。

二人一路交谈,转眼在客栈见到了所谈之人。

要说赵行舟此人,剑修身段笔直,昆仑统一服饰穿在他身上却显得松垮,头上别着一根不知从哪折来的树枝,惯常姿态懒散,连同持剑都有些吊儿郎当的懈劲儿。

看谁的眼神都不上心,也不够认真,提不起劲似的。

他这位师弟却不同,气质和他堪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发冠高束,衣领妥帖拢至最上侧,个子拔得挺高,年纪看上去不过弱冠,甚是年轻,眉眼却疏冷至极。

昆仑服饰穿在他身上好似一把收鞘的剑,挺拔,冷峻,锋芒尽显。若说南洲回春暖遍整个鄱岭郡,单遇及此人的眼神,都够梦回雪山连绵的昆仑。

赵行舟随意问他,“找老谢拿到剑了?”

对方回得甚是冷淡,就“嗯”了一下。

“让我猜猜,又是去求的张宏景吧。”

“嗯。”

“给我看看。”

“凭什么?”

“凭我是你师兄?”

无人答话,只换来一声冷笑。

“大不了惊春跟你换,给我看看。”

“没兴趣。”

“你给不给,不给我抢了。”

“你!”

左右一转手就被赵行舟抢过来了,他这师弟终于稳不住自己冰封似的神情,有些恼火开嗓,“赵行舟,还给我。”

一剑被拉住鞘,赵行舟右手撩了两势,“还不错,剑尾比惊春略沉一点。”

话还没说完又被夺了回去,赵行舟倒也放手给他,只是笑,“别这么小气,喏,惊春也给你看。”

“没兴趣。”陈时易将剑入了鞘,转身把客房门摔得嗡嗡作响。

张天茂目瞪口呆。

赵行舟耸肩,“不好意思,我们同门关系一直不太好。这次组队下秘境也是老谢逼的,就这样了。”

“所以老谢是……”

“嗯?”赵行舟无所谓回过头,“自然是我师父。”

他师父,也就是凌绝峰峰主,当代昆仑第一剑谢海生。

张天茂原本想问他师弟为什么可以直呼他姓名,到此时沉默了。

可能这种大逆不道的师徒关系正是凌绝峰的特色?哈哈,谁知道呢。

几日后三人一起入境,张天茂路上愣是和赵行舟他师弟没说上一句话。这人不仅话少,性格也很难处。若有人与他搭话,只会被他那种冷淡又倨傲的目光扫一眼,眉峰不怎么耐烦地皱一下,然后回你个音节都算多的。

大多时候此人对周围人视而不见。看他那个眼神,又好像他不是故意看不起人,而是天生就长了这么一张薄情寡义的死人脸似的。

张天茂御扇在一旁,斜睨着旁边两个御剑而行的师兄弟。

背后山河如卷,二人相隔老远。

一个吊儿郎当,形散不羁,除了打架没个正形,另一个对谁都一副死样,唯独多看自家师兄一眼就开始皱眉头。

赵行舟嘴上说着同门关系不好,但两人路上还真没少说话,虽然说的都不是什么好话。

好嘛,敢情儿有的人不是不会说话,是话都和一个人说完了呗。

可能每家都有每家自己独特的相处模式?张天茂想。就比如这种情况特殊、只有一对一的师兄弟,大概是与旁系不同。张天茂从小被一堆人围着长大,没体会过,也理解不了,思索无果,决定尊重队友关系的多样性。

--

赵行舟第一次入洞天秘境,适逢他下山第九年,陈时易下山的第一年。

鄱岭郡西边一家酒肆,微雨飘摇,赵行舟没有撑伞,也不用修为隔绝雨水,单肩扛着惊春从窄巷和细雨中穿行而过。

几年不见,接到来自师门的第一句见面口信,是谢海生约他大徒弟喝酒。

很有他师傅的风格。

二人落坐,赵行舟单手把剑往桌上一扣,谢海生便冲店家吆喝,“三十年的猴儿酒,来两坛。”

转头笑眯眯问赵行舟,“行舟,下山这么多年,酒量可有长进?”

赵行舟也笑眯眯回他,“老谢,这么久不见,你就只关心你徒弟的酒量吗?”

谢海生看上去三十来岁,胡子拉碴,衣领外敞,比赵行舟不修边幅得多。昆仑凌绝峰峰主的衣服三层扒了两层,只剩玄色云纹的外衣一件裹在身上,活像个逃荒路上偷了别人衣服出来的。他挠痒似的用手抓了抓脖子,“为师不关心你的酒量,难道还要关心你修行不成?”

这时店小二抱着两坛封装精致的酒过来,眼睛先在赵行舟身上扫了一圈,然后又落在谢海生身上,一副有难言之隐的样子,“二位客官,这之前五坛子的帐还没结……”

赵行舟一怔,抽了抽嘴角。好好好,难怪约在此处,原来是没给钱。

手指在乾坤戒内翻了翻,下山自立自强了九年,带的盘缠早八辈子花完了,全靠典当四处寻来的法宝度日,每一颗灵石都是他的血汗钱……!

抛出兜里最后的两颗上等灵石,赵行舟说话不免咬牙,“你的钱呢?”

“花光了。”谢海生从喜笑颜开的店小二手中接过酒,给赵行舟递了个你懂我懂的眼神,“行啊徒弟,这么有财力,想必是这几年混得不错?比为师当年强。来,喝酒喝酒。”

没钱你点这么贵的酒?赵行舟不忿仰头灌了一口。

酒是好酒,美则美矣,要不是花他自己的钱想必会更香醇。

没喝几口,谢海生长舒一口气,拿眼角撇赵行舟,“习剑配美酒,快活似神仙。可惜你师弟滴酒不沾,体会不到此等快哉。”

感觉对面那人表情鬼祟,话里有话,赵行舟放下酒壶,“你有话直说。”

谢海生立刻不跟他客气了,“那小子我管不了,交给你了。你看着带吧。”

赵行舟一口酒险些没咽下去,咳了两下,“师父,徒弟可不是我要收的,谁收的谁负责。再说了,你不是也一样没管过我什么吗?”

“我是没管过你什么,但我说你两句你好歹还听。”谢海生抓了抓胡子,心宽似海,“那小子不一样,他是一点不听,我说话他甚至都不理我,装没看见我一样。他可比你小时侯难搞多了。”

“……”

你收徒回来饭都不给人家吃一口,差点没让他饿死在山上,还指望人家听你的?

赵行舟把酒杯撂了,“我没办法,你做师傅的都管不了,我更管不了。你还是另谋出路吧。”

“哎,行舟,别对为师这么无情嘛。”谢海生转了个调门,笑着看着不远方,“人来都来了。你们师兄弟也有一年多没见了吧,先聊过再说。”

没多久,旁边落座一个人,见赵行舟在此,挪开视线。

坎位天水根善纵天气,周身温度略低于旁人,隔着几米就有所觉。赵行舟斜着眼睛去打量,和他还有谢海生不同,陈时易坐姿一丝不苟,发冠妥帖,衣着干净得简直不像是同一个师门培养出来的弟子。

近几年下山游行,赵行舟很少回宗门,和陈时易相遇次数不多。印象中二人见面说话总是不合,没几句就要对立起来。切磋台上比试过几次,太弱了,金丹上下是剑修实力最悬殊的时候,赵行舟让一只手对方都进不了他的身。

可惜打不服他。压着打了九年了,愣是一句师兄没听见。

谢海生掏出来一张纸条,上面是陈时易取剑的位置。赵行舟余光瞥见对方右小臂隐现的金莲边缘,挑眉,“你要进秘境?”

陈时易眉头皱起来,“你也要进?”

谢海生大笑道,“此乃天意,你们师兄弟就趁此机会好好培养下感情。来,行舟,时易,喝酒,陪为师喝酒。”

赵行舟拎起酒壶,见陈时易不为所动,“你不会喝?”

“没兴趣。”陈时易冷淡起身,“我去取剑了。”

“等等。”赵行舟像是想到什么,叫住了他。陈时易眉头一皱。

谢海生觉得稀奇,虽然他二徒弟一脸忍耐到极点的样子,但赵行舟让他等等,还真就等住了。

“是刚下山对吧?”言语问的陈时易,视线却在向谢海生确认。得到确认后,赵行舟斜过身去招呼小二,“店家,再上两坛酒!”

遥想第一次下山大概是赵行舟九年来最富裕的时候了,来都来了,总不能让他一个人放血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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