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立秋,慧风和朗,水风谷的丹桂爆了头茬的花蕊。
溪月小小的身影越过师尊设下的结界,径直飞往三百里外的西夏国。既然师兄将她变做了小娃娃,那她就要凭着这点孩子心性,往人界走一圈干点必要的大事。
可方才略过天际的三道影子,鬼魅中带着不可言说的霸道,迫使她于云端回望,脑瓜里总感觉忘记了什么,但抠了抠额角又什么都想不起来。既然想不起来,想必不是什么紧要事,还是抓紧时间把该干的事干了,趁月明星稀前赶回来得好,要是被闭关的师尊发现少不了要被罚。
水风谷数百年来罕有客至,加上有师尊设下的迷雾结界,那三人就算是心怀不轨欲强闯,也必定会被迷雾里的毒素侵蚀,就算到了谷口也没机会叩响来客令,最终沦为寒潭下的一汪枯骨。
罢了罢了,溪月踩着云彩,纵身直入西夏境。
——
水风谷,三道身影穿过迷雾,踉跄地跪倒在谷口寒潭前。
其中一位黑纱罩身,红衣为里,金纱相衬,抹额束发,腰挂骨形双刀的男子,利落抹去嘴角血迹,挥手便对着寒潭上悬挂的来客令施出重击。
悠悠铃响,深入山涧,于水风谷内各堂**鸣共振。
百味堂内,埋头做饭的白敬心下一惊。师尊并未告知有客将至,哪个不怕死的闯了迷雾结界,竟还有命将来客令叩得震耳欲聋!他来不及放下手里的菜刀,着急忙慌地去了大师兄的罗刹堂。
昨夜大师兄被阿姐灌了整整九坛叹梨白,这会儿怕是还烂醉如泥呢!
可大师兄向来是个不老实的,白敬寻遍罗刹堂上下都没找见他的影子,唯独只见到他留在堂内的纸条:独身花月夜,独寻醉梦里。
得,这是又去南汝百花城找相好去了。
白敬在心里骂他色胚,转身又去了阿姐的观音堂,可他忘记阿姐同样也是个不老实的主。
观音堂内,被安排来监视阿姐动向的洛川,反被施了魇咒,昏睡在阿姐的床上,也不知阿姐给她留的是什么美梦,口水都浸湿了枕头。
白敬嫌弃地看着洛川嘴角的笑意,心里实在是拿不准主意。他是谷内最小的弟子,按理说无论来的是敌是友,以他的资历和修为都不够格前去迎客。
就在他犹豫不决时,又是一记重击落下,震得谷内所有应客令鸣啸不止。
再让这人继续叩下去,师尊怕是得被迫出关了。
白敬心一横,提着两把菜刀就冲向了山下。
——
“来者何人,所为何事?”
白敬穿过山涧而至,落了一身金桂,看着潭前的三人,脚踩来客令立于半空。他首先看清的是那站在潭前,眉眼厉色,笑容阴郁的抹额男子。那人虽站在阳光下,浑身却散发着独属黑夜的鬼魅,尤其是他腰后两把骨形双刀,此刻虽未染血,却映着日光的灼热生出肃然寒意。
这世间,只有一妖执此双刀,妖域无间地领主,枕风。
一枕清风,半晌酣眠。
名字虽好,人却是个极致阴暗偏执的主。
白敬心中一沉,强装镇定扫向枕风身后面无血色的男子。
那人同样身披黑纱,却是青衣为里,白纱相衬,于怀中抱着个气若游丝的女子。世人都说,有无间地领主的地方,就有无间地尊使的身影,二人犹如一胞双胎,形影不离。看这与众不同的儒雅气质,想必这长跪不起的就是尊使莫意了。
只是,莫意将怀中的女子抱得格外紧,白敬辨不清她的面容。
“怎么来的是个伙夫,水风谷可真是有意思。”,枕风扫了眼来的小孩,嗤笑的目光落在他紧握的菜刀上,懒散地施法压制住体内翻腾的毒素。
方才那番话没掌握大师兄的精髓啊,白敬严肃地挺直背板,学着大师兄昵人的目光,“无间地要救那女子,去求神医扎堆的仁灵城即可,何苦来水风谷叩来客令。若你们此时离去,仁灵城自会有人为你们解毒。”
“小小年纪,学大人说话还挺有一套。”
迎着枕风刺人背脊的凛冽目光,白敬攥着菜刀的指关节逐渐泛白,掩在胸腔里的心狂跳不止,闪烁的瞳仁紧紧追随着枕风背到身后拔刀的手。
枕风看上去早就身受重伤,加上他体内的毒素深入心脉,若是强行运功只会加快心脉断裂的速度。若平日里遇到,白敬深知自己还不够对方塞牙缝,但现下自己倒是能耗着他,哪怕是拖到阿姐回来也好。
意识模糊的莫意突然抬头,挥手就隔空按住了枕风拔刀的手,恳切又真挚地看着高高在上的白敬,“烦请小兄弟通传,无间地尊使莫意,恳请观音堂堂主救仁灵城少主一命。”
白敬的瞳仁猛地一缩,怎么也没想到被莫意护在怀里的女子,竟是十年前来谷中学医的万芷苓。十年一别,按凡人的年岁,万芷苓此时早已褪去稚嫩迈入成年,怪不得自己没能认出她。想当年自己还没化形的时候,她还是个追在阿姐后面跑的小丫头呢!
仁灵城居于人界,向来不与妖魔打交道,万芷苓怎么会和妖域的人在一起!
“芷苓身为百毒不侵的仁灵城少主,怎会受如此重的伤。难道说你们无间地是要以她为饵强闯水风谷?”,话语间,白敬身遭风场骤变,凌厉风刃绕身而起。
眼瞅这架势,方才被莫意扰了兴致的枕风,此刻又生出要将眼前人剥皮剔骨,放在嘴里好好咂摸的乐趣来,不等莫意出手阻拦,旋即挥刀劈开倾袭而来的风刃,赫赫然到了白敬眼前。
白敬向来最喜欢阿姐的笑容,温和的弧度下潜藏着目空一切的淡然从容。可枕风落在眼前的笑容,虽是与阿姐一般的弧度,却明晃晃地显露着嗜血者的桀骜和张狂,甚至还能隐隐地从他的唇缝里,听到来自喉间的咯咯声。
咯咯声一下又一下,似是在倒数骨形双刀砍断手中菜刀,最终剥离自己项上头颅的时间。
白敬腰间那枚玉玦察觉到主人遇险,主动腾空而起,爆发出纯粹又强劲的力量将枕风击落,将主人护在身后。
这一击直接催发了枕风体内压制的毒素,使他七窍流血,生出锥心刺骨的疼痛来。可他仍旧是笑得张狂,抬手便胡乱擦去眼角血迹,但下一秒玉玦里传出的声音,却让他疑惑地歪了头。
“什么人这么狠心,对着孩子下死手!”
空灵又稚嫩的娃声响彻谷口,扬起漫天丹桂。
听着熟悉的声音,白敬欣喜若狂,“阿姐,你回来了,快到谷口了吗?”
“水风谷真是越来越好玩了,先是来个伙夫,这又来个女娃娃。”
那娃娃没搭理枕风的话,懒洋洋地地回着白敬,嘴里像是塞满了食物,“哎呀,催什么催,我办大事呢!你快说,什么人欺负你!”
白敬瞥了眼七窍流血的枕风和要死不活的莫意,最终将担忧的目光落在万芷苓身上,“是无间地,他们重伤万芷苓,想要假借求医强行闯谷!”
闻言,枕风十分不满地看向以礼待人的莫意。
那娃娃呛了口水,“阿苓受伤了?你去探探她的脉象,如实告诉我。”
玉玦领着白敬落在潭边,不给他半分犹豫的机会,只好硬着头皮,从笑意瘆人的枕风跟前走过,手刚搭上万芷苓侧颈,就惊恐地倒吸一口凉气。
“如何?”
“七魂丢了两魂,命根飘摇,不出三日余魂尽散,泯灭消亡。”
那娃娃听了这话,颇为棘手地咂了咂嘴,“让他们进去,叫点翠稳住阿苓余魂,别的我办完事回来再说。”
听着阿姐咀嚼食物的声音,白敬本想反驳点什么,但瞥见身侧枕风扎人的目光,就又忍了回去,转而说到:“不可,那两个无间地的……”
“余下那两个中毒已深,翻不出什么浪的,带进去吧。”
枕风眼底的杀意刚想发作,就被玉玦里娃娃的声音给压下,颇为满意地冲白敬露出“来打老子”的表情。
阿姐发话,白敬不敢不从,将长跪不起的莫意扶起来,顺势白了眼还在转刀的枕风,“看什么看,不想死就跟上。”
枕风笑而不语,将刀放进腰后刀鞘。
——
观音堂翠竹环绕,立于溪流一侧,是水风谷内唯一没有花香的地方。
刚踏入观音堂,枕风就被穿堂而过的微风撩起满身鸡皮疙瘩。
无间地因紧邻阎罗域的无间地狱,被浓烈又灼热的岩浆环绕,终年只有暖和热。身为妖域无间地领主的枕风,出生于此、成长于此,作为火狐的他最是不喜寒冷和潮湿。
“观音堂怎么连个门都没有。”,他站在院中放眼看去,门窗都被纱帘取代。风波荡漾下,浅紫色纱帘和着竹林的簌簌声,飘逸得如同天边雾霭,虚妄又不真实。
白敬懒得跟枕风解释阿姐的喜好,指着房间深处已经躺了洛川的睡榻,眼神飘忽地对面露疑色的莫意抬了抬下巴,“把人放过去,躺着的那个不用管。”
落在后面的枕风,施法散去身遭寒意,正欲撩帘拾阶而上,粗粝的手掌就被纱帘的柔软裹住。
风还在涌来,手中的纱帘漫到耳边,送来淡淡清香,犹如晨间林叶朝露滴落鼻尖,泥土的苦涩里夹杂着晨光的熹微,霎时就平息了他心底的焦躁。
枕风默然环视屋内,在他身后诡异的绿影乍现,安静地绕柱而上,于风止的间隙,发出摄人心魄的嘶嘶声。
血红的信子收了又出,确认猎物已进入最佳攻击范围,青蛇大张撩牙扑向枕风后颈。
“不是你的味道。”,风止的瞬间,香味淡去,枕风眸中杀意亮起,反手捏住青蛇的七寸,放在鼻前闻了闻,随即失望地将它砸到柱上。
青蛇吃了痛,嘶吼着盘起身子,陡然变得硕大。
枕风看着几乎要填满屋内的蛇身,嘴角勾着欣喜一路列到耳根,真想把它的蛇胆挖出来瞧瞧,随即掌心瘙痒无比,冲着身后的刀柄而去。
“点翠!小心阿姐回来揍你!”
白敬踩着蛇身一路跃起,在点翠的蛇头落下重拳,疼得它冷不丁地咬到尾巴,委屈地呜咽,变回细绳大小。
枕风悻然松开刀柄,倾身贴到白敬身后,跃过他肩头望着点翠含泪的蛇眼,肠胃里止不住地沸腾,“做个交易?”
“干什么!”,白敬被他那嘶哑又鬼魅的声音,吓得丢了半条命,咬着后槽牙退到柱子后边。
“拿那条蛇换你的命如何?”,枕风的牙关咯咯作响,用指腹在唇上模拟蛇胆的触感,“吃了它,我就不吃你了。”
话罢,一把匕首顺着纱帘的间隙乘风而至。
枕风眉眼里的渴望瞬间冷却,抬手击退那匕首,不耐烦地转向层层纱帘后,若隐若现的莫意。
“你要真想捉弄人,等阿苓恢复了,让你回去闹个够!”
“没意思,真没意思!”,枕风咂巴嘴,拎小鸡仔似地将白敬拎到莫意跟前,好奇地垂眸打量昏睡的洛川,眼珠子一转,颇为意外地朝白敬吹口气,“给自家人下魇咒?”
白敬只觉他脾气古怪阴晴不定,拼了命地要挣脱出去,尽快远离他,哪里还有心思回答他的问题。
“枕风。”
莫意落下一掌,枕风只好不情愿地松了手。
“还请找来点翠为阿苓稳住余魂。”
对比之下,莫意的彬彬有礼显得格外亲近。白敬扯了扯衣袖,左跨大步逃离枕风。
“点翠过来,阿姐让你稳住她的余魂。”
点翠得了命令,快速爬上床,随即展开阵法,为她稳魂。
眼见事情落定,强撑的莫意终是忍不住了,两眼一黑栽倒,幸好枕风眼疾手快及时拉住他。
“劝你们少折腾,不然阿姐还没回来,我就得给你们收尸!”
趁着枕风扶着莫意腾不出手,白敬说完就一溜烟跑了,直至跑出观音堂才心有余悸地回头看。
果不其然,枕风尾随在后,见有结界拦着,便斜靠门边,兴致盎然地看着他,“挺聪明,知道提前设结界。”
“这是阿姐的结界,没她授意,你们没人出得来!”
“你就不怕我把那青蛇吃了?”,枕风眼角笑意鬼魅。
“那你不怕阿苓死了,莫意恨你一辈子!”
见他眼中戾气渐起,白敬就知道自己猜对了,转身悠哉地回了百味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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